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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汗的逻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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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在论坛上与朋友谈话聊天抬杠子，随手写了个贴子，指出鲁迅的《文学与出汗》，将梁实秋的观点作了歪曲引申，逻辑上讲不通。此文在我们的中学语文中盘踞了几十年。长期以来，鲁迅这种属于逻辑谬误的歪曲引申，被当做正常的间接引用教给学生，实在是误人子弟不浅。
一些人把鲁迅当神崇拜惯了，容不得半点异议。象我这样指出鲁迅的错误，在他们眼中乃是十恶不赦的大不敬罪。于是就有一个叫做方舟子的人跳出来，煞费苦心地把我那个聊天贴拿过去加以研究，写了一篇很可观的文字。
象一些自封的鲁门弟子一样，方舟子没学到鲁迅的机智、幽默与圆润，却创造性地发扬了鲁迅文风中流于恶毒的一面，津津乐道于缺乏教养的漫骂，如“小人”“弱智”“泼妇”等等，在他文中显得特别刺目。有意思的是，这位先生一面骂街，一面又以道学家自命，热衷于君子小人的划线站队，并且发明了“捧胡多为伪君子，骂鲁必是真小人”的方氏道德标准----凡批评鲁迅，对鲁迅不敬的，不仅都是小人，而且是不折不扣的真小人。倘若批评者是女性，我们的道学家还会特别骂以“泼妇”，以示对女性的侮辱。
这样的辱骂，连道学家的祖师爷都瞧不起，早就说过“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因此我不想多加评论。除了恶毒辱骂以外，道学家的文章就只剩下了两件法宝：一是造谣，二是歪曲。后两点有必要作些澄清。
事实方面，方舟子张口就造谣说我没看过梁实秋那篇《文学批评辩》。为了证明他的谎言，道学加又信口开河地编造了一个理论，声称《鲁迅全集》注释删改了梁实秋原文。这样捏造事实之后，我们的道学家才得以气势如虹斥责论敌为小人。这一点，我已经在《了不起的考证家》一文中作了说明，此处不赘。
在歪曲他人论点方面，道学家的表现也很不俗。例如，方舟子为了证明我是“如何一脑子浆糊”，先引了梁实秋一段话：
“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但人性的质素是普遍的，
文学的品位是固定的。所以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依里
亚特在今天尚有人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到现在还有人演，因为普遍的人性是
一切伟大的作品之基础，所以文学作品的伟大，无论其属于什么时代或什么国
土，完全可以在一个固定的标准之下衡量起来。”（梁实秋《文学批评辩》，
见黎照编《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华龄出版社）
接着就作了下面这个自以为聪明的总结：
“梁实秋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不过他想要表述的意思还是清楚，即：
一、伟大的作品等价于得以流传的作品。（所以鲁迅后面还讽刺他：‘只
要流传的便是好文学，只要消灭的便是坏文学；抢得天下的便是王，抢不到天
下的便是贼。莫非中国式的历史论，也将沟通了中国人的文学论欤？’）
二、描写普遍的人性是衡量文学作品是否伟大的固定标准。
由这两点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有描写普遍人性的文学作品才是伟大的文学
作品，才能流传。
由这个结论又可以得出一个推论：有许多文学作品由于没有描写普遍人性，
因此消灭了。 ”
然而细读粱实秋的话，可以发现粱不过是说，文学作品是否伟大，须以普遍人性作为衡量标准；而“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这最多只蕴含“伟大作品是可流传作品的一个子集”，并未排除“不伟大”的作品也会流传的可能。方舟子却把这当做等价关系，断言这意味着“伟大的作品等价于得以流传的作品”，并且以之作为下面所有立论的前提。前提一错，所有结论皆错。逻辑错乱如此，不知是象他说的那样“弱智”到“一脑子浆糊”，还是歪曲引申他人论点的本领十分到家了。
方舟子自称看过粱实秋的文章，不知怎的，却很细心地不肯把粱实秋的那段话引全了。其实只要读读那整个自然段，就可以发现方舟子的总结是很不确切的。粱文中这一自然段全文如下：
“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但人性的质素是普遍的，
文学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依里
亚特在今天尚有人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到现在还有人演，因为普遍的人性是
一切伟大的作品之基础。所以文学作品的伟大，无论其属于什么时代或什么国
土，完全可以在一个固定的标准之下衡量起来。无论各时各地的风土，人情，
地理，气候，是如何的不同，总有一点普遍的质素，用柏拉图的话说，便是
‘多中之一’。是故文学批评不在说明某一时代某一国土的文学标准，而在于
超出时代和地域之限制，建立一个普遍的文学标准，然后再说明某一时代或某
一国土的文学品味对于这个标准是符合抑或是叛异。晚近科学把‘进步的观念’
已经推演得过分，以为宇宙万物以及人性均可变迁，而变迁即认为进步。假如
文学真有一个进步的趋向，其进步必非堆积的，而是比较的。而就实际观察，
文学并没有进步之趋势，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倾向一个公同的至善至美的中心。
距中心较远，便是第二第三流的文学，最下乘的是与中心背道而驰的。文学批
评史的本身也是以至善至美的中心为中心，故其任务不在叙述文学批评的全部
的进步的历程，而在述说各国土的文学品味距离中心的程度。”(粱实秋《浪漫
的与古典的》，台北:文星书店，1965年，第108-109页)
我琢磨这一段，发现粱实秋的意思主要有三点：
第一，普遍人性使得伟大的文学作品得以流传，使之经得住时间和地域的检验；
第二，普遍人性是衡量作品是否伟大的唯一固定标准，它提供了一个至善至美的共同中心；距它近的是一流作品，远的是二三流作品，背道而驰的是下乘作品；
第三，文学批评的任务是建立这个标准，并且说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文学离这个共同中心的距离，是符合还是叛异。
整篇文章，梁实秋只说普遍人性使得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经受时间和地域的检验，没说“得以流传的作品就是伟大作品”。梁文甚至没有排除不伟大的二三流作品，也可能由于普遍人性以外的因素，如政治因素、低俗的口味等等，而得以流传的可能性。例如梁认为大众的文学品位并不总与至善至美的中心标准相合。在别的地方，他还说过，大众的品位不够纯正，使得许多二三流作品也能广泛流传，例如通俗小说等，而它们并非伟大的文学作品。上面的第三点其实也暗含“流传下来的并不总是伟大作品”的意思，这样批评家才需要根据他所见到的作品，评判不同时代的文学距离纯正人性这个中心标准的远近，评判它们是”符合抑或是叛异“这个标准。
另外，梁只说普遍人性是一切伟大作品的基础，却没说只要是写普遍人性的作品，就是伟大作品，就可以流传。事实上，即使是写普遍人性的，还有表现得好坏之分，还有距离至善至美中心的远近不同，并不必然就能经受时代和地域的考验。至于不流传的作品究竟写了些什么，有多少写普遍人性，多少没写，梁的命题保持中立，没有下任何断言。无论失传作品是都写普遍人性，还是都没写普遍人性，或者是写普遍人性与不写普遍人性按某种比例混合，都不影响梁的命题成立与否。
就其更深一层的含义而言，粱实秋立论的基础是他的人性论。按照他的理论，人的生活条件，他们的人生态度，可以随时代和地域等等而变异，可以随阶级和民族等等而歧异。焦大不爱林妹妹，就是人生态度和性情脾气差别之一例。然而，古人，今人，将来的人，同一时代不同阶级的人，生活条件和生存状态尽可以不同，人生态度和性情脾气尽可以千差万别，但是粱实秋认为，他们不同的性情中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稳定的因素，使得他们可以欣赏同一件伟大的文学作品。粱实秋把这个共同因素称为“普遍的、常态的、纯正的人性”。他认为这种人性是根本不变的，而“纯正之‘人性’乃文学批评之唯一标准”。
在粱实秋那里，虽然纯正的人性被当成是衡量文学作品是否伟大的唯一标准，但他却没有要求文学作品都去“描写”普遍人性。粱实秋说过，文学发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然而人性是复杂的，没有人能透彻了解它。表现人性也有多种不同方式。比如普遍人性也可以通过描写特殊时代的特殊人性、甚至变态的人格，来加以表现，唯一的要求是作者用常态的态度去处理。古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戏剧，很多都是描写极为变态的人格，然而却在作者理性的指导下，十分深刻地表现了普遍的不变人性。
了解了粱实秋的这些基本论点，我们就不难看出鲁迅，以及继承鲁迅论点的方舟子，都是通过不合逻辑的歪曲引申，把“伟大的作品等价于得以流传的作品”、“不描写人性的作品不能流传”以及“许多作品因为不描写人性而消灭”等等粱实秋原文中并未蕴含的论点，硬栽给粱实秋，然后再加以挖苦嘲笑。这种做法，如果刻意为之，我认为是很不光明正大的论战手段。
至于方舟子引以为傲的鲁迅驳斥粱实秋人性不变的那一段话，“类人猿，类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来的人，……如果生物真会进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变。不说类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气，我们大约就很难猜得着的，则我们的脾气，恐怕未来的人也未必会明白。要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实在难哪。” 我觉得在粱实秋那句“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中，已经蕴含了“人的脾气因时因地而异”的意思，鲁迅不过重复了此点，同时不证而论地作了相反的断言。他并没有拿出任何新的东西去回答“在变动的性情中有没有稳定不变的因素”，“如果有的话，它是否构成文学批评之标准”等问题。这个反驳虽然写得俏皮，却是无力的。
当然，鲁迅写的是杂文，而不是学术论文。在立论严谨方面，我们不能要求太高。所以我在前贴中对此未加任何评论，仅批评了他对粱实秋论点的歪曲，斥之为不合逻辑。我认为，即使是杂文或者随笔，靠肆意歪曲对方论点来批驳挖苦，也是极不应当的。在这个地方我的看法与方舟子这位道学家不同。他好象对这类歪曲十分赞赏。君不见他毫无惭色地声称，在这个地方“进行逻辑分析，本来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这算是我与道学家的一个重大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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