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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铁面无私”与传统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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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铁面无私”与传统人情味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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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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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铁面无私”与传统人情味 (937 reads)      时间: 2004-8-22 周日, 上午5:53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铁面无私”与传统人情味


芦笛


刚才在楼下看见“思想贩”回忆刘少奇长子刘允斌在文革中被残酷批斗的情景,不由得思绪万千。

据说李闯攻进北京后,崇祯在自杀前,先去把自家的孩子干了,他拔剑欲砍长平公主前,长叹曰:“孩儿阿,你为何要生在帝王家!”接着就一剑砍了下去。只是他愁苦一生,没什么力气,只把女儿的手臂砍断了。后来李闯进宫,看见公主躺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的惨状,连他那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都掩面叹息曰:“上太忍。”

刘少奇那些孩子又何尝不如此?生在帝王家,当真是这些人的最大不幸。

刘允斌是少奇同志的长子,为何宝珍所生,儿时就和妹妹刘爱琴一道被送到苏联,上了钢铁学院,大学毕业后考上了核物理研究生,并和苏联同学玛拉结婚,生下了几个子女。中共执政后,刘少奇写信要他回国,他只得屈从。玛拉根本不会讲中文,自然是不愿意来中国,于是只好两地分居。后来中苏关系恶化,刘只能和她离婚,把老婆孩子全扔在异国。最后“组织”上帮他找了个中国妻子。文革期间刘不堪侮辱,便卧轨自杀了。

记得在文革中看到红卫兵大字报揭发,刘允斌因为被迫离婚,抛家弃儿于万里之外,弄得疯疯癫癫的,曾经多次吵闹要返回苏联,成了丑闻。为了遮丑,“组织上”赶快为他张罗对象,弄了许多美人照去给他挑,不料他却看中了《大众电影》上刊登的《五朵金花》和《阿诗玛》的主角杨丽坤。“组织上”告诉他,那女的在台下其实一点都不好看,还有神经病,这才算了事,云云。

这当然是没根据的流言,现在官方自然不会再提。不过我觉得很可信,如果刘没有这种情绪反应,那倒不像人了。只有在鼓吹“为国忘家,公而忘私,大义灭亲”的我党看来,以国家主席之子的身份,为了家庭团聚而大吵大闹,要求回苏联去才是丑事。如果这种事摊在我头上,我一定生方想法偷越国境,叛国投敌。

这道理我早在旧作中说过多次了,世上唯一真挚的感情,是对人的爱,也就是孟子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从爱自己身边的人开始,把这爱一波波地蔓延开去。如果一个人连人都不会爱,却奢谈什么“爱国”、“解放全人类”,那绝对只会是祸国殃民的政治动物。

我党有别于历史上一切统治者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他们“铁面无私”,毫无传统社会的人情味,用所谓抽象的“阶级友爱”来强行代替正常的人类天然的亲情与友情,于是便造出了中国历史上最无情的社会。

敬爱的叛徒内奸工贼刘主席的孩子的遭遇就最说明这点。就说刘允斌的妹妹刘爱琴吧,人家原来在苏联嫁给了西共总书记的外甥。按理说,“亲不亲,阶级分”,政治上应该是没问题了吧?可刘主席就是觉得人家的社会制度不同,这样的女婿不配住进中南海作驸马爷,于是无情棒打鸳鸯散,愣逼着人家离婚。爱琴回国后,看上了个飞行员,可刘主席嫌人家出身不好,又为她强行作主,包办代替,让她嫁给个“根正苗红”的蒙古人。待到文革风云骤起,那位阶级觉悟高的好同志立马和她离了婚,害得她从此孑然一身。

相比之下,先总统蒋公就充份体现了传统社会的优良传统。众所周知,无庸置疑,经国先生是莫斯科孙中山大学毕业的,后来一直在基层单位当支部书记,思想改造非常彻底,曾响应布尔什特党的号召,大义灭亲,在《真理报》上刊登了大量文章攻击辱骂他爹,甚至发表给他妈毛氏(蒋之原配)的公开信,说什么:“妈妈,你记得吗?爸爸当初是怎么一脚把你从楼上踢下来的?”大量披露他爹当年如何毒打、虐待他妈的劣迹,等等,等等。

按我党的标准,这完全是叛党叛国,死有余辜,可蒋公根本也就没计较。抗战军兴,中苏关系缓和,他立刻就要求斯大林把经国放回来。人家挈妇将雏地带回了洋婆娘方良和混血孩子,蒋公也没认为不配,更不曾逼着人家去划清界限,大义灭亲。须知那小家子全家都是正宗共匪,不但经国如此,而且方良也是苏共积极分子,可就这样的背景,还不是在后来照样作了中华民国的第一夫人。

任何正常人看了这对比,大概都该觉得谁才更可亲吧?起码,由老蒋来当国,就绝对不会干出逼着无数热血青年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的惨无人道的烂事来。

在《黑崽子》中,我回忆道:

“ However, it was not easy to become a convert. Before I could be accepted, I had to go through a mental ordeal. For a youth with such a family background as mine, the first way of proving your loyalty was to "draw a clear line and betray your own family".

To a Chinese, this was to ask him to cut out most of his heart, throw it into a junk pile, spit at and stamp on it. My parents and my siblings were not individuals whose lives could be segregated from mine. Our lives had been fused into a single whole by what we had gone through together.

Nonetheless, I did what I was asked, no matter how painful it was. ”

幸亏我觉醒得早,没有再在那罪恶的道路上沉沦下去。我家有个亲戚,土改时出来带头斗争殴打他父母,在“人民政府”“镇压”了他爹那“恶霸地主”后还拍手称快。可惜不管他怎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单相思,人家也没拿他当自己人,反倒认为他与我党有杀父之仇,天生脑后就有反骨,凡有运动就把他拎出来折腾。最后他总算醒悟了,被良心折磨得日夜不宁,还没活到我现在这年龄便郁郁而终。

我想,这样的悲剧,才是人类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悲剧。可惜至今没见到什么文学作品,能艺术地再现出这种惨绝人寰的悲剧来。

令我震惊莫名的是,似乎许多国人有一种“政治唯美主义”的倾向,也就是我那天说的“拿肉麻当有趣”。在这些人看来,似乎你越能作出违反一般人性、因而常人不能作到的举止来,作得越激烈,便越是英雄气慨十足。实在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前见茉莉女士因回国问题写的什么“忠孝不能两全”的帖子,鼓吹“为忠舍孝”,似乎忠是熊掌,孝是鱼,前者在道德层次上要比后者高,只觉得恶心得要吐出来。

在我看来,“忠”是虚幻的,人言言殊的,效果是可疑的──您能说晚明那些反对与后金和谈的清流们不是为国尽忠么?可他们到底是救了还是坑了国家?而“孝”则是具体的、实在的、不会出大错的。因此,对我来说,如果忠孝不能两全,则我舍忠而取孝。换言之,如果我在郭罗基的位置上,老父在病榻上日夜盼我归国,偏偏使馆在这种情况下还丧尽天良地要我写检查,则我一定照办,你要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免得为了保持自己的“气节”不受玷污,让老父抱恨终天。

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悟出这人情世故来,于是这“政治唯美主义”便似乎永远要成为咱们的主旋律。哪怕所谓异议人士也离不开这套路。不久前我跟老枭发生争论,写了篇《鸿鹄休笑燕雀情》,那意思是说,离开人情讲大义,离开私情讲泛爱,奢谈什么“不哭家穷哭途穷”,不但是矫揉造作,无益于己更无益于世,而且根本就是违反原始儒家的教义的。如此“捍卫国故”,无非是把自己变成宋明马脸大儒而已。

还不仅此。楼下越南人上贴,为今天为何有那么多拥毛派大惑不解。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觉得毛时代大公无私,六亲不认,是他们的理想乐园。

这些同志当然也有道理。传统社会的一个弊病,是人情味太浓厚,裙带主义满天飞。我听长辈说,那时只要有一人在城里发了迹,全村的父老乡亲都会找上门去,而你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是接待他们吃住,无论人家爱住多久,您都不能逐客。不但如此,如果人家想上学,你就得资助学费;如果想工作,你就得去帮人家找门路,当“铺保”;如果人家想作官,你也得帮着运动;如果人家只是来游山玩水,你也得奉陪,走时还得重重赠送一笔。这传统似乎一直保留到我家败落以后,我自己就奉陪过无数进城乡亲。

正因为此,在中国搞西方式的法治才从来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听大人说,在“旧”社会,哪怕你犯了大案,只要找到办案的关系,托人说情,便总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党营救那些被抓起来的地下党员,靠的全是这一套。

可笑的是国民党讲人情放了这些人,反倒是他们的革命同志到后来不饶了,非要说他们是叛徒,一个个给整得死去活来。敬爱的叛徒内奸工贼刘主席的美国战略情报局特务夫人王光美同志给抓入秦城之前,与丈夫商量那最小的孩子怎么办,能不能带到监狱里去。她甚至天真地说(倒有点像本坛看《红岩》看得热泪横溢的葡萄皮,嘿):“《红岩》里不是还有什么在监狱里出生的‘监狱之花’,在黑牢里长大的‘小萝卜头’么?”刘主席长叹一声,洞若观火地指出了本质区别:“那是国民党的监狱,不是共产党的监狱!”

这就是毛朝那种铁面无私的新作风为何赢得了众多人民的欢心。可惜这套弄得太过份后,便完全失去了人味──加入一个事业的前提竟然是让你唾弃人类最基本的感情,这事业还能是正义的么?

张戎的《鸿》我看了好几遍,有两处让我感受了强烈的震撼,一是她外公夏大夫决定娶她外婆时,夏的儿子竟然开枪自杀,以此来苦谏他父亲。二是张守愚那个悲剧人物。此人草料不进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他太太看戏看到半途突然腹痛如绞,请求他用小车把她送回去,被他断然拒绝了,只好徒步回家,半道上流产几乎死了。我看到这儿时,那寒气从心里一股劲地透出来:能把人改造成这种毫无人味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人”的政治机器,当真是有史以来见所未见。

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张晚年悟出了他当年铁面无私作“清官”的无稽之后,却再也无法适应那个“关系万能”的新时代了。当张戎为走后门上大学逼着他去找老战友说情时,他万般无奈听从了,可到了人家门口就是没脸进门,折腾了许久,最后只能对女儿说:对不起,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从我自己的亲身经验里,我知道张鸿写的完全是事实。过去的中共和现在的完全不同,其早期成员多半是这种六亲不认的“志士”,否则人家也不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了。其实张守愚根本也算不了什么,共产党的“铁面无私”,决定了这些人一定会恩将仇报,专门迫害那些当初在危难中救援过他们的恩人。

这种下作行为,用他们的“理论”来解释是最正当不过的了:所谓超阶级的“良心”、“人情”都是欺骗,世上只有阶级友爱是真实的。因为那些救援过他们的人是阶级敌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以决不能因为当初接受过人家的救助而背叛自己的阶级立场。这一套,其实也就是茉莉女士说的“忠孝不能两全”。

因为这一套实在反人性,所以势必要引起人性的恶性反扑,让中国再度沦为比“旧”社会还无法无天、关系至上的烂污社会。哪怕在“建国”早期,毛时代的清廉神话其实也只限于中下层,到了文革时代,腐败便全面开始了。老干部复出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后门”,把自己的子女三亲六戚送到大学或军队里去。这过程在《鸿》里写得清清楚楚,也是每个文革过来人都亲自目睹的。只有思云那种理想主义浓厚的年轻后生,才会以为腐败是后毛时代才出现的。

这其实也是上行下效。公平地说,若以裙带关系成为国家政治运作的重要杠杆而论,毛时代甚至比后毛时代还恶劣百倍。毛自己不但把老婆弄进政治局,甚至把侄子封为大军区政委,后来又成了所谓“政治局联络员”,如果毛多活两年,则毛远新一定成了皇储。

可毛就是有那脸公开指责林彪把老婆弄进政治局去,还骂林彪道:“一个年轻人(芦按:指立果),捧那么高,有什么好处”!其实正是在他老人家以身作则的光辉榜样鼓舞下,当时才纷纷出现“夫贵妻荣、父显子贵”的无耻景象,康克清等自己有点资历的夫人就不用说了,记得连李先念的夫人都给封了个大大的官,连谢富治的太太都作了卫生部长。那些得近龙颜的“迟群”“小谢”之辈则更是升天的鸡犬。

最混帐的是,一个八亿人口的大国,到后来国事竟然决于什么毛远新、张玉凤、孟锦云、王海蓉、唐闻生一干烂仔之手,以致谁控制了接近圣上的通道,谁就能击败政敌。据说好总理的通天道乃是王海蓉和唐闻生,而四人帮之所以能大败邓小平,全靠敬爱的江青同志把远新同志塞进了中南海游泳池作了“一线天”。当真是空前绝后的乌烟瘴气!

在不到30年内,我党便从开国时的“铁面无私、六亲不认”迅速堕落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裙带党、太子党、烂仔党、舅子党,当真是历史的讽刺。此中最深刻的教训,我想,还是古人说的“过犹不及”。传统人情当然和现代社会有不相容之处,但如果彻底破除了人类具体的爱,只强调抽象的“革命立场”、“气节”、“大义”,以随时可以彻底翻转的虚幻的“阶级友爱”代替正常人情,则由此制造出来的非人社会一定只会堕落为比旧社会更恶劣万倍的烂污社会。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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