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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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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dck






加入时间: 2004/04/02
文章: 2801

经验值: 4649


文章标题: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254 reads)      时间: 2004-8-11 周三, 上午10:52

作者:dck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谭天荣: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回忆林昭

在林昭诗一般的生命旅程中,我有幸和她同过一小段路。或许,这段

往事算得上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可惜今天我已经处于半失忆

状态,虽然竭尽全力,也只能写出这篇贫乏的回忆。如果它有助于读

者从另一角度认识林昭,我就心满意足了。



在一九五四年秋天的一次舞会(好象就是为欢迎五四年入学的同学而

开的“迎新舞会”)上,我认识了林昭。对于她,我当时并没有留下

多深的印象,以后再有舞会时我偶尔也邀她跳舞,路上遇见时也点点

头,甚至也说上三言两语。她怎么看我这个不修边幅的湖南伢子我不

知道;在我看来,像她那样的上海富家小姐“非我同类也”。在那次

舞会以后,她那个班的另外几个女孩我倒是至今还记得,例如,其中

有一个是我的湖南老乡。


在一九五六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俩在北大的南校门偶然相

遇,她问我:“出去一块走走好吗?”那时,功课忙得我不可开交,物

理系的学习安排本来就没有给人留下谈情说爱的时间,何况那时正赶

上“向科学进军”哩。但是,鬼使神差,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说:

“好!”


她领我走到圆明园,我们边走边谈。她问我有什么爱好。我实言相

告,功课压得透不过气,除跳舞以外,什么爱好也没有了,但我小时

候爱看小说。以后的谈话怎么进行,现在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她谈到

她读过一些什么“笔记”,看来她读得确实不少,以致以后我只要提

到某种社会现象,她都能在她读过的笔记上举出一两个例子来。中

午,她请我到一个饭馆吃饭,这次一起吃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点菜

的语气:“要一个炒腰花。”在食堂里,女同学通常都是这样说的,

而男同学通常省去了这里的“要”字。女同学们点菜时,有时也在我

身边,但我总感觉很遥远,只有这一次,我才感到一位十足的女性确

实在我身边。


以后我们还是难得见一面,我是因为功课太忙,她也总是来去匆匆,

似乎还有别的约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过几次长谈。我的过去很

贫乏,她却有过某些经历,谈起各自的往事,以她为主。她似乎能背

诵整部《红楼梦》,我也看过《水浒传》的各种版本,谈起中国的经

典名著,似乎旗鼓相当。后来谈到哲学,我就成了梅兰芳了。


林昭经常谈起她在进北大以前和她在北大时的某些事情,但我现在只

记得一些琐碎的片段。林昭说,她的妈妈极为能干,她的弟弟聪明绝

顶,她还有一个妹妹,很注意打扮。有一次,她给我看一封她弟弟的

来信,上面有她妹妹的批语。她弟弟说,“姐姐有了稿费,别忘了给

弟弟一点。”她妹妹对此的批语是“无耻之尤”,后面还署名“妞”。

林昭说,“家里确实困难,但妈妈对弟弟也太严了。”


林昭说她很喜欢猫,她家里的人有时也称她为猫,她说有一次她把她

弟弟惹急了,她弟弟冲着她狠狠地说:“杀猫吃猫肉!”林昭说她曾

经有一个小名叫“苹苹”,她很喜欢这个“苹”字,南方人往往分不

清“苹”和“颦”两个音,她似乎对“苹”、“萍”、“颦”、“蘋”

等字都有好感。


林昭说她原名彭令昭,“林昭”是她的笔名,还说“林”与“令”谐

音。我说,“这两个字不同声,音也不同。”她皱了皱眉说:“你比

北方人还要北方人。”


林昭很喜欢《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每当别人叫她“林姑娘”,她都

甜丝丝的。她还说,她班有一位姓薛的女同学,但这位同学却很不高

兴别人叫她“薛姑娘”。看来,这些女孩子看《红楼梦》看迷了。


林昭经常说起《红楼梦》的一些细节,例如,有一次谈到黛玉把一杯

喝了一半的酒递给宝玉,宝玉的祖母看不惯,借说书人的段子数落黛

玉。


有一次谈到《水浒传》时,我说:“只有宋江能当梁山的寨主,王伦

自然不行,晁盖也未必行,武松、鲁志深、石秀能服晁盖,卢俊义、

关胜、呼延灼就未必了。宋江能治理梁山众英雄,不是因为他的武

艺,也不是因为他的谋略,而是他那以柔克刚的攻心法。梁山好汉们

被招安后受到凌辱,众将都想重回梁山,只有宋江一个人反对。这时

宋江说:‘你们要反,就先杀了我,要不,我自行了断,你们该怎么

办就怎么办。’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了。”林昭点头微笑,似乎很欣

赏。从这一天起,我叫她“姐姐”,她叫我“小弟”。



一九五六年的秋天,我正在如饥如渴地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

有一次我对林昭说,在自然科学领域,关键在于掌握辩证法,而现

在,唯物与唯心的对立强调得有些过分了。林昭告诉我,在英语中,

“唯心主义”与“理想主义”是同一个字。她对唯物与唯心的对立似

乎是从这一字面上的意思理解的。她说:唯心主义者往往更看重精

神,也更心软。对此,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
在林昭和我的谈话中,大部分时间是她说我听,我喜欢她说的内容,

更喜欢她那新闻报道式的简捷的叙述方式,还有她那悦耳的口音,那

是苏州方言与普通话的一种奇特的结合。我说话的时间不多,她似乎

也喜欢听我说话,至于我说的内容,倒未必给她留下多深的印象。她

的话题源源不断,很少接我的话茬。这次我说的关于“伟大人物的一

念之差能改变历史进程”和“历史进程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规

律”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在下次谈话时她并没有提起,这一问题搁

置一段时间我才继续说下去。

“你不是也读过列宁的书吗,有什么感觉?”
“我读《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导言》时,感到一种令人心旷

神怡的文学的美。列宁的著作似乎是另一种风格。”
“我是学数理科学的,对列宁著作中的逻辑混乱、空洞、自相矛盾特

别敏感。”
“什么逻辑混乱?”
“比方说,他反驳考茨基‘下层专政导致马刀专政’的论点时说:某时某

地有马刀专政,却不曾有过下层专政。他认为自己这样就把考茨基驳

得‘体无完肤’了。”
“这里有逻辑混乱吗?”
……
“很不幸,我读不到考茨基的原著,不能断定这个论点对还是错。但

列宁的问题不在于他的某一论点对还是错。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林昭似乎十分震惊,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托尔斯泰曾说,一个人好

比一个分数,他的实际才能是分子,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分母。你的分

母似乎太大了,你就不能谦逊一点吗?”



“‘谦逊’是我最反感的一个用语。”
“为什么?”

“你刚才说到托尔斯泰的一个分数,我们不妨把这个分数称为‘托尔

斯泰系数’。许多人倒是很谦逊,开口闭口‘鄙人才疏学浅’,实际

上他们的托尔斯泰系数恐怕比我的还要小。”


“他们也像你一样说别人不学无术吗?”
……



林昭喜欢喝酒,高兴时喝上一杯,难受时也喝上一杯。我说列宁不学

无术似乎使她感到不快。下一次谈话时她喝了一点酒,借着酒兴对我

说:“我很佩服你的才能,可就不知道你有几分真才实学,几分言过其

实。”


“难道你心里没数?”
“我周围都是才气横溢的人,无一例外,但都是学文的,你是我的第

一个理科的朋友。”
“我们班有一位同学,他对文科的人特别反感。如果他骂人,当他骂

什么都不解恨时就说:‘你简直是文科的!’”
林昭莞尔一笑,说:“这位同学就是你吧。”
“才不是哩!另有其人,他病了,现在正在住院。”
“该!”

……



不久以后,林昭问我:“你们物理系不是学习负担很重吗?你怎么有

时间读那么多经典著作?”

“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的中心点是辩证法。不掌握辩证法,读

多少遍也不得要领,掌握了辩证法,读起来就能过目不忘。我认为自

己掌握了辩证法。其实,我并没有用很多时间读经典著作,读的经典

著作也不多。但我相信自己读一点,就懂了一点。”


“你是怎么掌握辩证法的呢?”
“通过物理学的发现。”
“你在物理学上有新发现吗?”
“有!”

我等着林昭嘲笑我,但她没有。她的眼睛突然变得阴暗而抑郁,似乎

从心的深处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哀。过了一会,她问我:“你有没有

过这种感受,痛苦在身体里翻滚,似乎只要割开一个口子,就会源源

不断地流出来。”
……



“我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名扬天下,大有作为。我想那时你的妻子不会

是我,我只希望你别忘了我这个姐姐。”
……
这次谈话的时间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仿佛是命定的五月十九日正在

大踏步迎面而来。现在想起来,林昭似乎预感到大难将至。五月十九

日以后,我俩同时被卷入狂潮,处在风口浪尖上,甚至连见面点头的

机会都很少。直到反右运动晚期,我俩都被划成为右派,都被孤立,

才重新开始约会。记得在一次舞会上,我俩默默无言,相拥跳舞直到

曲终人散。


那以后又发生了种种事情,往事不堪回首。幸运的是,记忆已经模

糊,而且,用诗人的话来说,“心的深处,没兴激起回忆的漪纹。”

然而,我还记得我和林昭的如下对话。我对林昭说:“你知道,在鸣

放时,我并没有说出我的全部观点。对人们所敬的神,我也没有少烧

香。如果说还有些不敬之处,也不过是对列宁略有微辞,而且也仅限

于在学术范围之内;甚至连斯大林我也尽量为他辩护。凡是我自己认

为对党对社会主义可能不利的话,我一句也没有说过。早知道落下个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虚名,不如早打正经主意。”


林昭对自己在鸣放中的表现似乎很满意。她说:“当我加冕成为‘右

派’以后,我妈妈用惊奇和欣赏的眼睛端详我,好象说:‘什么时候

你变得这样成熟了。’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右派’这一桂冠的份量。

无论如何,这一个回合我是输了,但这不算完。‘他日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事情就是这样颠三倒四:我从小看《水浒传》,却用《红楼梦》中的

词句来为自己作结论;林昭似乎整天沉浸在《红楼梦》的虚幻世界

里,却用《水浒传》中的文字来表现自己的抱负。我这个七尺须眉,

在反思自己或许是最辉煌时期的所作所为时,竟联想到某个苦命丫鬟

临终时的哀诉;而在同一时刻,大家闺秀林昭却在 吟一位山大王的反

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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