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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冬妮亚的“酸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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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冬妮亚的“酸臭”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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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冬妮亚的“酸臭” (974 reads)      时间: 2004-8-07 周六, 下午9:00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冬妮亚的“酸臭”


芦笛


上次看了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这里答小6子,我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感慨万千,在写《可怜的鲁迅》时便随口提到史良“一条毛巾顶多用两周”的话,小安子便立刻讥之曰:“老芦怎么这么酸臭?”

那本书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它再一次让我痛楚地意识到,咱们的社会倒退了多远,毛共上台后又铲除了什么样的宝贵精英和优秀传统,而安子那句评论就更是强化了这一感慨。

我早就说过多次了,毛社会乃是中国历史上最反动的社会,其最大的特点,就是痞子当国,彻底颠倒了传统价值观。用毛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几乎所有为当局提倡的价值观都是反文明的。这在中国历史上还真是绝无仅有的现像,怪不得教友们有什么“反基督”之说。

例如卫生习惯吧,喜欢干净,厌恶肮脏,大概是人类的自然天性。可这也居然成了毛共不遗余力推行的“思想改造”的重大内容之一。毛以天子之身,竟然撰文歌颂农民的黑手和脚上的牛屎,于是这黑手和牛屎便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成了圣像头上的光环。知识分子下乡,要过的第一个“思想改造关”便是竭力压下喜洁厌脏的“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思想”,直到变得跟老毛本人一样,脚上踩了屎还在田里无比意气风发地昂首阔步,在漂满粪便的河流里游泳还兴高采烈,这才算“毕业”了。

上高一时去农场劳动。我们小组有位“资产阶级阔小姐”,乃印尼回来的归侨,据说父亲是雅加达的富豪。那时正值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于是我和这位阔小姐之间,便也有点类似冬妮亚和保尔。小芦是班里最小、最调皮捣蛋的顽童,其时还没让警幻仙子启蒙,只是觉得这位小姐太爱偷偷看我,让我浑身上下不自在,可你又总不能去跟人家说:“拜托别看了,我难受”吧?只能装作不知道,并在她来请教我数学物理问题时显得特别粗鲁而已,可惜没有多大效用。

那天的活,是从山脚下厕所里舀上粪来,抬到山上的菜地里去浇。那位小姐又主动来和我搭档,我想不出理由来回绝,只得同意,于是两人便共挑一个粪桶,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我自然是走在后面,好让重担基本压在我这个男生的肩上,还把粪桶往我这边挪了许多。

那小姐当然知道我的好意,于是到了菜地里,她便把粪瓢抢了过去,就用手那么一瓢一瓢地往菜上浇。那瓢柄特别短,她那纤手上免不得沾了许多粪水,粪水还淋在她那细得出格的裤腿上(彼时革命时尚乃是大裤裆,细裤腿只有华侨才敢穿)。我不忍心,可又实在没有勇气去和她争夺──只要看一眼那桶子里踊动的白色蛆虫,我立刻就要吐出来,哪还能如她般动心忍性?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鲁迅的《一件小事》,只觉得眼前这位穿着资产阶级牛仔裤的圣女变得无比高大,要压出无产阶级大裤裆内我的小来。的确,人家是海外归来、从小养尊处优的阔小姐,我是土生土长的穷棍子,但人家改造思想的决心可远远超过了我。佩服之余,以后我便对她客气温和了许多,虽然还是看不惯海外华人特有的怪模样,遑论爱上那印尼冬妮亚了。

从这件小事就可看出我党改塑人民的价值观有多成功。建“国”头30年,我党孜孜不倦对人民进行的再教育只有一个主旋律:歌颂落后,歌颂贫穷,歌颂愚昧,歌颂无知,歌颂肮脏,歌颂吃大苦耐大劳,把对立的现像一概谴责为“资产阶级没落腐朽、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

于是神州大地两千多年来第一次出现一系列反文明、反进化的怪现像:“大老粗”成了最光荣的头衔,才能成了原罪,知识成了现行,讲究清洁卫生成了“怕脏,看不起劳动人民”,“不干不净,吃了不病”居然成了大无畏气慨,手上的茧子不是国家落后的证明,反倒成了中国的GRE,吃苦耐劳的physical 能力竟然成了检测灵魂是否干净的简便标准,公园里的花草都要统统铲去,代之以庄稼,……弄到最后,甚至全国青少年都给逼迫着中断学业,去学习原始农业劳作,以便集体肉身成佛!

敢问历史上还有哪个时代有这万分之一的荒谬?如果马克思在泉下看见中国式的“消除三大差别”竟然不是把低水平提上来,而是把高水平压下去,让社会倒退到原始社会去,不知当对这种“烂污痞子共产主义”作何感想?

可惜,这套把戏实在太违反人情天理,到后来,便圣女也要造反了。我最后见到“印尼冬妮亚”时,已经是下乡前夕。那天我到学校去登记出发遇到了她。正是仓皇辞庙时,我便破天荒第一次跟她主动打了招呼,问她哪天走。她说:“我们是华侨,应该享受优待,不该下乡。目前咱们正在商量,要斗争下去。”

那一瞬间,我又觉得眼前同样穿着大裤裆的圣女变得无比高大,要压出革命中山装包裹着的我的小来。我无限崇拜、无限羡慕地默默地看着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敢在心里为她的斗争默默祝福。我俩就那么默默在学校大院里站了半天,最后无言而别。

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几年后的事。其时我在厂里为我党扛活,一次去别的厂子里出差,碰上了个久违的侨胞。我问他冬妮亚后来进了哪个厂,他告诉我小冬是第一批出的国,据说现在在加拿大。

加拿大?!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看着自己满是油泥的工作服和黑手上累累的茧子,只觉得我和她的差距,简直比波兰头等客车里的冬妮亚与烂泥里打滚的保尔还大。还是范缜在《神灭论》中说过的那句话:人之降生如同柳絮吹棉,有的落入粪塘,有的落入钟鸣鼎食之家。

《往事并不如烟》最让我震动的有两段,一段是章伯钧和章乃器在文革中秘密见面。章伯钧穿得尽可能地不惹眼,而章乃器却衣冠楚楚。章诒和惊问:

“章伯伯,你怎么还是一副首长的样子?”

章乃器答曰:“这不是首长的样子,这是人的样子!”

另外一段则是1968年康同璧作寿。女客们每人都提着个大提包,进了胡同后便让丈夫在外面放哨,自己迅速地把高跟鞋、旗袍等换上,并迅速地描眉上妆。章诒和问她们为何不进了门后再梳妆打扮,那目击的上海小姐答道:

“这是规矩,也是对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进了门就要行礼祝寿,穿那套‘革命化制服’怎么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今天的年轻读者不同,我知道1968年那红色恐怖岁月有多恐怖。当时虽然两大派斗得死去活来,但在迫害老牛鬼蛇神这条上,两者毫无差别,只会比赛表现自己革命立场的坚定。那些牛鬼蛇神圣女们竟然有此出类拔萃的胆量,实在是要加倍压出为“革命化制服”包装的我那怯懦的小来。

这就是“冬妮亚的酸臭”。可惜当年具有这种“酸臭”的人太少,所以神州大地上才会演出那一幕接一幕的闹剧和悲剧。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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