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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曲系列：伍罐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经验值: 0

标题: 当代神曲系列：伍罐 (633 reads) 时间: 2004-7-23 周五, 上午2:03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当代神曲系列：伍罐

唐夫

一个有雷的夜晚，瓦上沥沥淅淅的雨点声，弄得床床屋漏，我和弟弟起来到处铺盆接水，里面放着毛巾，绒布等，免得雨水滴嗒四沾，连我们共睡的一间大床上的蚊帐上也放着小盆，那狼狈的镜头，读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能体会。弟弟中班回来，已经够累，顾不得许多，把主要的漏滴处接上，就倒床睡了。一阵折腾之后我也准备睡，突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门声让我意外。开门一看，是伍罐，他浑身湿透，一步恰进来。

哗哗的雨水掩盖一切。

“你怎么回事？”我吃惊的问他。

“哎！一言难尽。今晚就在你这里睡，我从北碚下来得晚，那里也去不了。”他一边脱衣服，眼睛是向着地下，连接过我给他的毛巾擦脸也不看我，就把衣服脱下来拧水在盆。

我有点纳闷，但毫无拒绝他的念头，就将一块旧门板搭在卧室中间，伍罐拿过我给的衣服换上，将他自己的衣服凉起，倒在这临时床上，盖着毛巾被。我与弟弟在一个大床上各睡一头。我回想着前不久才碰见的伍罐，那确是很愉快。

那天我路经解放碑（市中心）走往朝天门（重庆港码头），在中段的小什字一家皮鞋商店门前碰见伍罐。

“嘿！是你唢！”他一听我的声音，抬起头，正在聚精会神的拆开皮鞋盒，三四双皮鞋在地上摊开着。

“啊….哈！你！……”他竟然高兴得噔着我笑。站起就摸出烟，说：“走，走！我中午都还没有吃，你呢，走，去哪里找家餐馆吃饭。”说着就递出香烟，立即拉着我，又快速塞皮鞋进挎包，留几个空盒在地。他还是那么白，但已不是苍白了，阳光下的伍罐，显得结实而精神。到底是出了监狱。他诚挚的眼光流露无限的惊喜，我也十分高兴，伍罐看我的目光总是诚挚而明亮。

吃着饭，我们询问相互离开后的情况，伍罐还背着挎包，装着几双皮鞋，生意也不想做，就随我到南岸陪着我玩半天。那时候我在飘荡，生活也无着落。我们边走边聊。

“你知道吗，就在你出去之后大约两个月，哦，不，没有超出三个月，我也出来了。哎，终于又自由了。”伍罐喜悦的说。

“你我运气好，那是因为彭真有个讲话传达下来，他说要清查监狱，该放的放，该判的判，不能积压案件，我们才被处理出狱。要不就象胡光友那么关七八年还是没完没了。”

“对，胡光友也放了。我在北碚看见他的。”

“我知道，他出来找过我。你买这么多皮鞋干啥？”

“就这几双，我在这里买成25元一双，回北碚在后丰岩街口随（X）摆在地上就能卖50元一双，对翻，赚钱哟。我都来过两次了，真的好卖。你在干啥？”说赚钱，伍罐的脸色反着光，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生意，觉得危险！看他那么兴致昂然，我无话可说。

“我没干什么正事，做木匠，买几块搓衣板来做独凳，成本不到两元，可以卖到4块五角，一天做两张，能赚五六元，做好之后拿到市场上去插个草头圈，就有人来问价。象刘备卖草鞋。”我悻悻的说。

“哈哈，刘备卖草鞋，你真会说，还象在牢里一样。你住父母家吗？”

“不！住外公外婆那里，只有他们那里我觉得可以。你一会就能见到是什么样的房子。抓捕之后就没有户口了啊，出狱之后要我回父母处，原籍嘛。”我没多说自己的家事。

“哦！那你工作没有，户口没有，老婆也等于没有了哟？”伍罐问道。

“老婆嘛，就分居呀，不然戒严一查又得抓进去。当然，偶尔也上北碚去。”我回答。

“我也没有住处，地段上给找了个街道角落的烂房子，小得很，四面来风，根本不能住人。我的弟弟也不理我。你晓得啥（‘啥’是重庆人最习惯带的口音，这里相当于‘嘛’），坐过牢的，谁瞧得起。你的外婆外公处没有别的人？”他这么说，让我想起少年时候见到的邻居晏华刚（参看我的文集）的居住状况，我估计他住的差不多是那样。看伍罐的口吻，几乎就想随我一起过。

“外公外婆的房子很破烂，我和弟弟住一间屋，老人住一间，另外的就是厨房。弟弟在部队当班长，他被我连累，本来要提排长，有反革命哥哥，还得了！被勒令转业。他还好，没抱怨我，回来最先安置到区法院，要他当法警。”

“哈哈，法警，侩子手，等你犯了法，让兄弟来行刑！”伍罐少有的幽默语，让我哑然。

“党和国家是考虑周到的嘛，可我弟弟不干，对安办的说我就在押。于是分配到父母所在的纺织厂做机修车工。”

“这可是害了你弟弟一辈子。部队当官，多好！”伍罐帮我的兄弟遗憾。

“无所谓，提干就留在西藏，也不是好差事。这年头，一家人你害我，我害你的是多呢。比如你，生下来就倒霉，怪谁。”我反唇相讥，不明说他的父母。

“这些事没得法，说不清的。”伍罐低头迎合着我，居然不反感。

“你知道吗，你出了牢狱好久。犯人们还在说，坐牢坐得硬肘的（硬肘意指不软），只有口表，换了别人不给铐残废，就是求饶。你真是把监狱长抹干吃尽（意指压制住）了。”伍罐又提起往事：“我转到别的牢房时，犯人们还在说那事，后来你又冲监狱，刘班长没有开枪，算你命大。我真的服了你。”伍罐边说边看我笑。

“那是监狱长被我拿到短处，他真的怕我控告他，他没有什么文化，我好歹是现行反革命罪。”

“只有你才敢！别的政治犯也不敢啊。”

“也不是，我被监狱长押出去，最先就承认说风门是我打烂的。但是，华龙国用皮带‘掺’（重庆话即抽打之意）你，那一皮带打到你的头上，后果不堪设想。这样虐待犯人，执法犯法，他先错，才有我的不对。”我再说：“我与你们不同的是，我从来就没有认罪，监狱长也知道。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平反，报上探讨司法问题，他实际内心有点虚，这么多年，整了多少犯人，而且我的情况已经在处理。这都是我出狱之后分析的。”

“你真是把监狱长收拾够了，我坐过好多次牢，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敢象你这样。只有你。”伍罐又那么诚挚的眼光，加重语气说那句“只有你。” 这让我很满足了虚荣心。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突然愤怒，就一拳就打出去了。我出狱来对别人说没有相信的。不过，1979年那年算运气，要是早些时间，我的手怕会铐残废的。也险，监狱长在戴不戴之间考虑，我看得出。”说着，我想起那天的情形。

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他居然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手里的钥匙就那么的摇，表情很异常，真还不知道怎么办的好。我在诡辩：“华班长用那样的军用皮带打犯人的头，你要处理我，那也得处理他！铐死我都口服心服，绝不怨你。”

一阵僵持和沉默之后，监狱长最后说了。

“你等着，我今天不铐你，给你记帐，再犯我就狠狠的罚你，先回去！”他说得咬牙切齿，但又闷闷不乐的把我押送，还立即把我从十一号换到9号房。那晚我在总结自己怎么没有戴镣铐，鉴于几方面的原因：

一，我从来没有歪门邪道行为在牢狱里，所谓的正派人的形象还有。
二，我的技术是监狱长佩服的，我为牢狱干了好多事，深得他的好感。
三，形势在变，而且很快的变，他不是不知道。最主要的是。

他也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给我一镣铐，万一我不服气，闹大了事，将来控告他，不能说没有依据。种种原因，终于让监狱长忍了这口气。在牢狱里，监狱长可以说是杀人不见血的杀手。三十年的血渍已经浸泡透了他的双手。但1979年的确是特殊的年代，社会在觉醒，人民在思考，百废正待兴，恰好我的胡闹让监狱长尴尬难办，当然，他也知道我不是非为之徒。就放了一马，这不能不说是我的运气。

滴滴嗒嗒的雨水依然不停，破烂的老式捆绑房千疮百孔，瓦上的声音庞然而淅沥，雨还在继续。我从回忆中渐渐睡去，早上伍罐先起，等我醒来，他说要走。我看天色明朗，太阳射进瓦缝落在地上，我要去热早饭。

“不了，我就回北碚，你有钱吗？我没路费了。”他脸色很沉闷的说：“地段的户籍没收了我的皮鞋，说是非法投机倒把。还要抓我，我跑了，不能做了，我也想通了。”伍罐愤愤然的三个了，脸色更难看。

我在衣服口袋里翻找我的钱币。我掏出仅有的十五元，他只要十元。说着提起进门边的一个小包，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还有个包。他拿出里面的一床花被面，顿时我觉得奇怪，不要，但他生硬的推给我，不接收是不行。于是，他扭头就走了，背影有点晃晃。我心里一个怪念头，伍罐怎么生存呢，不久前他那么高兴，现在怎么办？

那之后，伍罐成了个词汇在心底，我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没有多久，我去长江大桥看热闹，偶然发现照相的忙得不亦乐乎，进入这行业之后，我一天也能挣二三十元，生计没问题。我想到伍罐，希望见到他，告诉这消息。而我没有他的地址，他不让谁知道，也许本来就不是有地址的地方。至今，我记得他是北碚文星场后丰岩人。

渐渐的我更忙了，有了女儿以后，事多起来。

伍罐越来越模糊，我几乎想不到他了。

1983年，我去北碚，碰见胡光友，他睁大眼睛对我说：

“伍罐给枪毙了！”

2004/7/22 于芬兰家中早上起草，在工厂休息室里结束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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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TND让人愤怒，给枪毙了？！为什么？ -- 芦笛 - (0 Byte) 2004-7-23 周五, 上午4:55 (148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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