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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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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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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幽灵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亲爱的网友:
一位海川挚友看了我的“当代神曲”的部分,说他热泪盈眶。但那不全,我现在把所有已写的的部分的登载这里。是最原始的手稿。
在狱中度了近千天里的一天的牢狱生活,我把它写出。还有多少天的铁镣,皮鞭,棍棒,酷刑,我还没有说,觉得说了是多余。打,我挨过,我见过,在滴饥嚎寒的夜晚,伤残的难友,死刑犯绝望的哀鸣,在我所身边的,恐怖夜色,又一幕幕的流露在眼前,我写在带血的文字,,,,,要用点纸巾。我不知道这是否有价值,记得那年我写得难受也然,本来不这样好些。但人有时候很奇怪的。为一个麻木的民族用点纸巾不知道是否值得,我对六四用了点,多乎哉,不多矣!既然苍天要折磨中华,我有何德何能?不写总可以吧。免得白折磨自己,我把这些文字隐藏下来,曾寄给华夏文摘,那是没有回馈的刊物,等于给作品死刑。
我心态是不正常,我只想要点人的责任,为什么?我说不出来。当时机顺畅,大风扬起时,我被赞美,被支持,被鼓动;当形势一变,淫威下,清界限,揭发即,批斗我,游街去,抓捕后,坐牢吧,毒打我用的是不锈钢铁棍,我象废品那么积压在牢狱,要么等候枪毙,也的确差那么一点,枪膛都上了子弹对我。那时候对我最好的待遇,应是终身黑五类〔芦笛说他是黑五类子弟,而我本人就是黑五类成员,长辈了,对不起〕。我知道我所在的工厂是中国的缩影,我无能为力,失败是必然,挽救是梦幻,我算老几,我不能挥戈,不能运筹,不能沙盘步兵。绝望中的我连自己都不想悲怜。我在出狱的第一天就仰天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人间地狱。
我用十年的时间拼搏的生意。个体户所有的计俩我都会,偷税,转手,狡诈,轻狂,东奔西走,开拓市场,为所欲为,挥金如土,十年我积余,十年机会,我从香港到南美,从南美到芬兰。我以为从此平静,从此安心,从此自由。但是,我更不自由,更不安心,更不平静。我每次回国都要和家人争吵。强盗变小偷的游戏能叫希望?大盗还在盗,谎言更加谎,现实更加可怜。遍街的乞丐需要施舍,我被劝告,下岗工人就要询问,我被搪塞,家家厚实的铁门,引起我的怒火。中国!我已离开了你,但我不想你沾污人类。
雨果的悲惨世界里的冉阿然,比我运气,他生在法国,他的善终前还有沙威的良心。而中国呢?面对一个麻木的民族,在一个绝望的国家,我曾在狱里发疯似的大骂孙中山,那是1978年的人们,还从来没过的见闻。监狱长以为我疯了。二十年后我在芬兰才读到李敖,他也然。他的智商是想不到挨子弹还得缴费!
好吧,看吧,就这点血迹而已。
当 代 神 曲
唐 夫
一
热天的牢房里,没有足够的用水,犯人全都光溜溜的,即方便又自然。
那个黎明的太阳要来得早些、红些,比往日更不怕羞,先把触须伸进风门口还没有摸住谁的屁股,监狱长的钥匙晃荡声来了。
“嗨!全部听着,凡是被点到名的出来拿馒头去吃。”他把“去吃”说得很重手里拿着名单,朝自己那充满皱纹的猴脸儿晃摇,另一只手把伸缩中的鼻涕横向一擦,那满头的皱纹几乎使人立刻想到陈永贵,遗憾在南方,人们不用白羊肚巾。
犯人的的眼睛随着他的手转动,在巴掌大的风门内你推我挤
。
哦!游街批斗,老龙头惊叫一声。我躺在炕板上,正望着那黑黝黝的屋顶,梁上的蜘蛛也在网里手脚颤抖。
“游街的就不吃稀饭?怪了!”瘦猴正在整理他的衣服包裹,扭过半边身子问道。
“傻瓜,一会儿你被打包,扔囚车上,还想找毛施(四川话即厕所)”老龙头带着资深口气解释,说话间拉长了腔调,“各自找件厚衣服吧,绳索不是吃素哟。”
“难道游街不需要全部犯人?”蔡农也问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惊恐。
“那岂不演员多于观众。”老龙头开始把话哲了理来说。
顿时,牢房里安静了,一张张苍白的脸,先有几分悚然,即变为管他妈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马上要吃东西了,被点名的犯人的脸色异常的兴奋激动。眼前的时刻,肠胃已经绞得比麻花还紧,心里只有味觉在打转,连口水也没有可吞的了。至于马上要来的什么游街呀,枪毙什么呢,那是下一步呢。
端回来的食品轻极了。我轻轻的捏着拳头大的一个馒头,几乎象棉花般的松软,就看着在萎缩似的。赶忙塞进口里,才闻到点儿面粉味道,就被喉咙狠狠的吸进去,以求一时之快,胃口象个无底洞,里面还有无形的磁力,任何东西才进口就想吞下去。我不敢看别人的咀嚼模样,那只有使自己的胃口难受。我从布包里翻出一件厚实的长袖衣服,心里浮现起各种各样游街镜头。那是文革初期,红卫兵押着黑五类游街,那些被串起来的老弱病残,男女老少,都挂上了黑牌,手里拿着破锣,或面盆,有的头发剔了半边,佝偻行走,年青的也要弯腰做式。每敲一下锣,即冒出哭丧的调子呼喊:“我是黑五类...,我是残渣余孽...,我反动透顶...,我自绝于人民...,我不得好死...,我死有余辜...。”旁边有人拿着鞭杆,竹条,走着走着就扬手几下。文革的时候,这种情况太普遍了,被当场被打死的,也见惯不惊。人们心里总有毛泽东的话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 是暴力行动”。平时最常见的游街是汽车上五花大扎,勾头伉背,敲锣是不可能了。我估计大不了今天就是那样,从我出生以来,见到的抓人,杀人,判刑太习以为常了。在我们生长的年代,中国什么都匮乏,犯人有的是,连刘少奇也一视同“仁”了,我算老几,心里一释然,好象胆量也膨胀了。
几个犯人在相互打气。
“以经变做泥鳅,还怕黄泥巴!”
“做反面教员嘛。”
“日他先人,老子反他个逑!”
“你老兄胆子恐怕太大了,给枪兵听见,要铐子不要你的狗命。”
七嘴八舌的咕隆乱哄哄冲击牢房,也有人忙忙慌慌象清理垃圾似的扯出衣服,监狱长的又叫喊了。
二
我们缓缓出去,顺服的排站在牢房院坝中,整个监狱里顿时鸦雀无声,各间牢房的风门枪兵一顺风的关闭完毕。
牢狱出口的铁门,连着屋檐的走廊,有长长的一米多宽的台阶,太阳斜射到半墙,明暗分明的界线,正好停留在那群雄赳赳的警察的半腰,白制服特别刺眼,兰裤筒侧边戴着发皱的条纹,象红污的蚂蟥列队的样子垂下。黑皮靴亮煌煌的头,露起汹汹的光泽。警察们多是年青肥壮,脸若秋霜,其中一两个老瘦干瘪,也气势腾腾,裤管凹进,裆里空空如也。他们都把袖子挽起,手里提着绳索,象从牛身上抽下的筋,还活鲜鲜的抖动。那架式使我想起屠场的杀猪匠人。中国人有爱热闹的情趣,只要是官办屠场,总是人山人海。明朝时候,著名爱国将领袁崇焕,就让围观群众撕咬生吃了。要是猪懂中国历史也应自豪,我们谁也不敢嚎叫,更不挣扎,在太阳下,半是畏惧,半是顺从那不吃素的绳索,忍耐是心字头上一把刀,习惯这一套都两千多年。
“站好!”警察吆喝着,咚咚的足步掷地而来,向着前排的犯人挥手,那边去!指示前面的到牢房高墙下靠近,不需多说,不等警察走拢,我们朝高墙靠拢,头顶低下几乎触到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手自觉放在后背。
走过来几个警察,这个出拳,那个蹬腿,大头鞋的冲击声,叮叮咚咚,“哎约!”“...,哎...。”传出几声尖叫,声音很压抑,随即又沉寂。
警察打犯人,好象工人修理机器,敲敲打打便是享受,好比击拳手对于沙袋,总有快感。而背脊和肋巴上的音乐听起来也使警察愉快。枪托声,拳头声,皮靴声,声声悦耳。象是交响乐,以这样的灵感,那就是社会主义的乐章了。
几乎所有公安员都希望犯人经打,象铁匠的砧墩似的耐用,没有后顾之忧。我的一个学徒工,其父也是警察,他家就住在公安局里,他有时忆旧,说少年的时候,他和邻居的同龄孩子任何时候想找刺激,只要谁说一声,“走啊,去打犯人!”一阵雀跃欢呼,就捏起拳头,往关押犯人的地方跑。过了饱瘾,再把手足上的血迹洗了,彼此畅谈,手舞足蹈。公安局里可以任意关押犯人,而且没有期限,办“学习班”,以便取得口供。我看他说得手舞足蹈,将来肯定有前途。果然,没当几天工人,就被老子送去公安学校。那已经是我坐牢以后的事。可能现在他洗手以后是看扫黄影片,不捉迷藏了。
我们依然特别注意着警察的动态,虽然不敢抬起头看,可第六感观仍然有。那绳索摇摇摆摆,带着毛刺的综丝,活灵活现在警察手里象条姜黄色的蛇。大头皮靴在我们的足跟后停住,黑黢黢狰狞,这蛇冷冰冰贴上我的后颈窝,分头尾延伸两边朝面前一滑,摇晃,卷缩,伸长,然后直撑撑吊下去。突然一翻卷即从肩胛窝穿进去,上下起伏,徘徊缠绕,一圈又一圈的绕着双臂,膀,肘,小臂,蛇头蛇尾交织一块,把两个手腕拉成相对并列,大臂和小臂已经被绞成90度,这贪婪的蛇竭力迅速头尾一齐上爬,穿过后颈沾贴的蛇身中段,反缠扣住再下滑,象二龙戏珠,在手腕交汇,突然一绷,猛烈痉挛,我的浑身一抖,仿佛地崩山摧,五雷灌顶,双足根随之反弹而后扭曲。
这是平生的第一次经历,捆扎我的警察很干脆,他慢慢的一心一意的绕弄绳索,好象在编织花样。我先以为这家伙还人道,毕竟绳索就这么轻轻的妥贴皮肉。其实不然,在最后一瞬间,他拿起绳索一头,猛然一提,小小的个子浑身一蹦,我的胸骨挺了出来,象鸡翻了翅膀,紧扎扎的粽子一样,胸部挺立,关节几乎脱臼。
所有的犯人都捆得象端午节的粽子,捆我的警察技术超群,后来见了分晓。
“那时候要暗中用力抗住,特别在最后收紧绳索那一瞬间,弄不好就魂飞魄散。” 当我带着伤痕回到牢房的夜晚。一位同房的经验者对我说。
我苦笑中,有想揍他一拳的欲望。
“你怎么不早问我呢,那个犯人不挨捆?包括中央首长!”他看我的神色,几分畏惧,但说的时候还把手向后一操,真有内功似的。
我从前看过那么多次游街,尚不觉得绳索对皮肉竟是这样。
在中国,坐上宾,阶下囚,谁敢担保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果文革是刘少奇发动的,那接受捆绑的不就是毛主席了么。三十年代毛主席不就差点被捆。他和彭德怀在庐山上的勾当,原来是为了相互对骂操娘的事。伟人和流氓其实差不多。正如胡适作品里有个差不多先生,看待万事万物都差不多,甚至生与死也然。别看那些接见外宾的,吃熊掌喝虎尿,抽熊猫,喝茅台,不用几天也给捆起来示众了么。再纵向看,老祖传的五花大扎,穿锁骨链,木枷铁链,重的抽筋剥皮,火刑炮烙,轻的也是面对砍刀,来了开胸黑旋风,临行喝(他)妈一碗酒,剁了个碗口大的疤,心子肝子被炒了下酒,把脑袋挂上城墙。现在是一跟绳索,一块牌子,一颗子弹,一个衣冠楚楚的警察,只是用食指拇扣一下,就削飞半边脑壳,和碗口面积也差不多。心肝脾肺肾也进入高干体内,继续革命了。零件换得勤,袋是革命者,可内脏已经早就是反革命的了。不然,怎么现在会考虑和美国台湾交道。按五十年代的观念,现在的官通通是反革命。
至于捆得紧绷蹦的,才会出现安定团结,不然,都想这么享受一番,那岂要不天下大乱。古时候也有紧梆梆的办法,那是用渔网罩住,网眼里尽是肉圆子鼓起来象鱼鳞泡,然后凌迟专政,一个网眼一刀,割好多天,让犯人的神经末梢都体会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感受。据<<雪白血红>>里说到扬子荣那一伙的真功夫,是把人脑袋砍下来吊在树梢,维持了东北治安。“肃反”运动就马虎些,用口袋把人罩起来丢下河,十多岁的革命姑娘也这么轻松的处理。闲心好的还要用刺刀把妇女身上的“延安“(根据地吧)休整。那时候忙,没有时间搞游街批斗,就活埋,勒杀,扔到山沟里倾泻一阵乱石头。幸好我们出生晚,要再早,肯定没有批斗游街的好运了。文革中的两派对打,抓了对方的战俘,有的用铁丝缠捆,还把耳朵对穿过去,再学“肃反”式--沉潭。也有人对妇女发泄后,塞一条大丝瓜堵塞在孩子要见天的通道,算作节制生命。有的把男人的播种机,拉长作橡皮筋挂在颈子上,妙法种种。有五千年文化的栽培,出了许多寻欢作乐的天才。相比之下,让我们蹲监狱和游街,就这么捆绑,可真是太人道了。
所以,每次听监狱长说伟大,英明,许多人不理解。林彪说话直爽:理解的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这还差不多。至少,我们的耳朵不会被铁丝穿过去,拉扯出来许多脑浆,那才不舒服。其实,比较刘主席的待遇,饿得象狗爬地舔饭吃,贺龙更狼狈,要是王实味不给他杀掉,回头看贺龙的笑剧,胜过夏天吃冰淇淋。彭德怀的肋巴断了好多,毛主席听了眉飞色舞,脸上笑开花。对党的高级干部要严格要求,以身作则嘛,不然,老百姓怎么会叫我万岁呢!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构思了不少法办安慰自己,绳索依然很不客气,好似在身上扭来扭去,我很想对警察说,喂,同志!这绳子没有消毒吧?可不能称同志,那意思他也该挨捆了,就象全国任何人都称毛泽东同志就是怪哉,中央广播老是那么播送,这可能是刘少奇的阴谋。全国的犯人不下千千万万,都叫毛泽东同志,难道毛泽东该判刑么?难道他就不该判刑?!所以我无法叫警察的名称,明明知道他们捆扎了各种犯人以后,绳索上面一定有了密密麻麻皮肤菌,而且细菌的繁殖里强,那整根绳索打外圈等于都是细菌的儿子,孙子,曾孙们,细菌从来不搞节制生育。我只想到那病菌在挖掘我的皮肉,象针刺,象蚂蚁咬嗜,每一根神经都在拼命抵抗,这些蚂蚁很亡命,只顾咬。我简直恐怖到极点。
三
有人抬来了几大叠黑牌,给我们一一挂牌。这黑牌其实不黑,只是把游街犯人的名字用墨写上,这种牌子刘邓陶都带过。如果该被子弹穿的,就被红笔叉成X,意思很简单明了,但那红色意思经过特殊捆绑,先是脱光了衣服,用细麻绳缠四肢,最后一根封喉绳子,勉强能够维持到枪毙时还在出气就行了。然后依然穿好衣服,这样,观众既看不到这么“精加工”的成绩,犯人的肢体除了软绵绵,就是虚汗直淌,莫说反动口号,就是啊Q的“二十年后又是...。”都没法嘟咙出来。只好默默忍受痛苦,只盼早死了事,十足的全心全意以身作则的教育群众。这个很容易,只对死囚。我们不需要那么捆,要累死人的。象粽子就行了,加上黑牌套,就是反面教员。那黑牌胸部大一倍,吊在颈子上,抬头是罪名,下面是犯人姓名,如:反革命,盗窃,凶杀,流氓,贪污,贩卖人口,偷盗,强奸,扰乱社会秩序犯,贩卖国土犯...。反革命为首,万恶之源。我是现形反革命分子,按罪名应该属首恶。
一个被挂上“贩卖国土犯”的实在是很窝囊,是驼背,而且眼睛一大一小,小的眯得只有逢那么大,这么看人,无疑是很傲慢的味道。可衣服裤头和叫花子差不多。
最先,我们见这位佝偻陋烂者,被执为大名鼎鼎的贩卖国土犯,猛然一惊,想不到在革命胜利几十年的今天,民间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大盗,真是人不可貌相,大智若愚。但又怀疑为什么不押到北京,囚禁于秦城监狱。后来才晓得,他是进城卖黄泥巴为生的农民。而在华的老外是不需要泥巴,当然的对象是同胞了。当年的汪精卫也没有如此能耐,虽说是卖国,但还没有把任何一片国土割让的天皇。而这贤兄确在堂堂五星红旗下,卖了国土。大家顿时来了兴趣,详细问罢,他的确卖了国土,但属于洞察行情,求生计卖黄泥巴小贩。按级别,他还没有达到两鬓苍苍十指黑的水平。七十年代以前的国民,城市居民炊锅靠煤炭,需要黄泥巴参合煤粉做煤饼。这生意成本低而且不愁销路,只要一担筐成本,到乡间农村溪沟边,寻得沾泥即可。据说他卖黄泥多年,从来没有倒霉。那知这次运动来势汹涌,所有卖泥粉的都闻讯逃之夭夭,等风头完了重操旧业。这老兄的政治嗅觉迟钝,见运动久久不息,他要吃饭,届时泥粉当然走俏,就铤而走险,正好堕入犯罪深渊,触成大错,反党行为就构成了。农村公社正愁找不到壮丁抓,不好对上级交待,有这种自投罗网的鱼,正中下怀,当即抓来挂牌为贩卖国土犯。任何人咋一听,还以为他是国务院外交部的大员,形象外貌看来是否距离职务太远,不过,那时候陈永贵都可以是二总理,他未必不能搞外交工作,和外商洽谈也不要水平,反正有的是汉奸似的翻译。公安局的最先也似信非疑,不过有人抓来,就是好事,多多益善,先弄到看守所里关起再说,反正弄死弄活弄错的,有的是平反证书,就一张纸而已,一文钱也不掏,而且上级的指标要完成或者超额。这罪名新颖,也有如雷灌耳的作用,利于运动,也能教育人民,争取观众。押出来和我们一道亮相,他以为就几块人民币这么回事,黄泥巴值不了几个钱。贩卖国土不过和贩卖小菜差不多,不会是大罪。等牌子挂上身后,回到牢房,听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这种罪行和李鸿章割让台湾一样,可李鸿章是这么干部他听也没有听说过,一经解释,居然把他骇哭了,众人大笑不止,他更懵懂。说法是如果他把泥粉卖给外国人,才真是倒要大霉,幸好外国人不烧煤。据说后来预审员问他卖了多少钱,回答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卖一块钱,或者5毛也不一定,弄得预审员哭笑不得,就随便改个什么破坏资源罪,把他弄去劳教农场了事。后来碰到个熟人在农场做管理,说场队长的爱好是打耳刮子,问他愿意不愿意挨几下就释放,这把倒把他高兴死了。
若干年后,我见他依然在干此行,而且是用硬板车拉,汗流夹背连连赞扬老邓不错,再也没有抓他了,要是毛泽东不死,他说真的活不出来。还说现在许多同行另寻门路都发了。他自卑自贱,继续李鸿章的道路,生活安定也是乐趣。现在是物以希为贵,泥粉不愁买,与政府的所有东西同时涨价,能卖五元十元一担,警察来了给一支烟,笑一下就过了,那手铐依然冷起不用。他说等挣的钱够了,就买了个老婆,将来帮他生儿子来继续贩卖国土。现在的老婆涨至20-30元一斤肉算(这是人贩子行话,卖女人不以美丑,而是以肥瘦定价)。
话说回来,每人都成了牌子上挂个脑袋的犯人,都被捆成粽子,五花大扎,臂膀后挤,胸前挺,都有了象样的鸡胸。青光的头必须自觉低下,越低越好,不然巴掌,警棍会在后脑起伏,又是一阵嗡嗡叫,在耳朵里久久回荡,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叫端正态度。好态度以低头角度算,到90度就合付规定,超过了当然好,那得有特异功能,如武侠小说里的剑仙侠客类,一般人要患脑溢血,再也起不来了。看历史记载,低头学已有几千年之久,我估计万年以上,是黄土基因,中国夸克,不然怎么会都是眼睛都小小的,只看到脚那么大一块地,这表情成了世界之谜,外国人搞不懂中国的“也死”(Yes)和“搂”(No)是什么意思。就象搞不懂江青和毛泽东是什么关系一样。老妻叩见老夫必须贴身小姐转达尊意。
态度的含意很妙,源于观脸察色之便,低了头,让人观察而不反观察,善哉!下跪,屁股朝天,才能敬拜父母官。更有甚者,扑伏在地,把脑袋撞几个疙瘩,那是态度之冠。清政府,为了祖传的态度发扬光大,反复和老外斤斤计较,象毛主席考虑亩产那么不含糊,签定合同的时候,搬指头算数下跪三呼九磕,示意老外,这是中国特色,任何人必须遵守。至于生意好坏,你想怎么赚都无所谓。洋老兄把平等看重了,不懂三纲五常的奥妙,久说不作用,枪炮就是态度,对准皇帝的游乐场轰打一气,把几百年的根基摇松了,皇帝跑了又回来认错,倒把自己态度弄好,最后躲进日本人的裤裆,再出口转内销,从老毛子的牢房回到小毛子的改造处,为了应和圣意,托人代笔编造“我的前半生”,被奖赏个嫩老婆来守寡。刘主席把态度称为修养,研究小亏和大便利的辩证法。以为封一个思想给小毛头,就安全了,高兴之余,还安装窃听器,敢在泰山头上动土,观察大救星的性功能。可惜弄巧成拙,打整毛未遂,结果露馅,引发了“文革”,祸乱全中国,最后求饶端正态度,已经太晚了,还是被毛主席送去阴间。死前和我们的态度差不多,好象没有剃光头,胡子长到腰杆上,倒是体验了好生活。之后,林彪继承态度遗风,改革捏弄像章,那是厕所吊秤杆-过份(粪)了,一本语录捏满了手指拇印,弄个神经不正常的雷锋做样子,自当打狗棒,结果一点不注意,就被主席派到蒙古作了烧烤,现在两口子的头盖骨终于到了莫斯科,进入了社会主义的天堂。周恩来的态度最好,见风使舵,无不曲意逢迎,亲自要求枪毙刘少奇,以为投其所好,不时给毛下跪,可成万年不倒翁,结果事与愿违,结论是篷间雀,被吓倒,干脆灰洒骨灰,害怕鞭尸。亘古及今,所有的态度学家,没有好运的,但是大家依然循序渐进,把态度研究作为终身目标,做官的无不精于此道。
上行下效,老百姓总是看当官的行为,才有自我意识。要是他想求你,那请客,送礼,宴会等等巴结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连最贫穷的人,也要双手支支吾吾伸出来,中间夹了根他一辈子没有尝过的洋烟,敬奉到你胸前,笑脸,弓身,低头,容不得你推辞。当然,这是最低级别,最低价值,最低能力的态度,只恨不敢称你叫先人老子罢了,虽然方法原始,也有学问在内。
当然,态度于犯人休戚相关,甚至涉及性命。谁都明白,犯人就是犯人,按政府指示:认罪伏法,不然死路一条。西方人很罗嗦,抓人还说你有权...怎么...怎么的,罪大了就判个万寿无疆也可以。那有中国政府这么干脆呀,捆绑起来,把眼、鼻、胸拉缩到到最近距离。腰杆以上的半截身躯,象拐杖那么个弯儿就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躬俭让。
四
“走,出去!”一个瘦小的警察对我挥手往旁边指,那是岗亭的铁门,里面坐着个持枪的守卫。我们通过那狭窄的过道,转两个近弯,就到门口处,外面几步梯坎伸下地面,连着是监狱的外围,有球场大的一片间隔空地,绿油油的菜,很茂盛,每一张菜叶都开了笑脸似的,观赏我们的奇形怪状。这是红毛(对判短刑期的留狱人的叫名,当打手和干活用,是犯人的贵族,是警察的奴仆)为枪兵种的庄稼,利用犯人之役,收获实惠,一举两得。左边是审问犯人的一排房间,里面只有一个办公桌,一张椅子,对门墙下一墩长条石栽了半截在地下,犯人坐在那上面,冰冷的石头随时提醒你该怎么说就别靠记忆,而是按需要提供就是。文革里的走资派那个不是按毛主席的意思承认。右边是守卫们的宿舍,脱下警服,想起自留地的事情也牵肠挂肚。趟在单人床上,就想到老婆孩子。顺便也想一下女牢犯的娇态,免得走火入魔。再往前走,就是两扇大铁门,门口挂着白漆黑字的牌子,外面才是不属于监狱的公共场所-一片不大的空土地。
货车早已停在那里,作临时囚车,那时候装载犯人。大多是“解放”,据说知情者说都是二流货,一等产品支援越南打战用,越南人不喜欢,扔在山沟里,用苏修的车,不花钱来的东西,无所谓。在国内是工厂多次打报告,报表,求爹告奶,等待多年才被分配到一部,没几天就坏了,靠修修补补应付。这天的车都是才修过的,最少也是仔细保养后,来运送犯人,完成光荣的政治任务,每个工厂的书记要乖乖的为公安局服务,请客送礼以外,凡工厂所有,无不争作贡献。抓人要方便利落,这关系到书记在厂的权威性,非有公安局帮忙不可,也协调工作。
同时,也来了不少的基干民兵,带着袖章和武装带,在那里听警察使唤。万岁爷曾经嘟咙一句“全民皆兵”,所有的年青人就有机会摸一摸没有子弹的三八大盖,好洋洋得意。这枪送给越南拿不出手,给非洲又缺运费,让民兵用来帮忙押犯人,胜过大砍刀,红樱枪。枪是小伙子喜爱玩艺,有了枪的民兵,自许为电影里的赤卫队员,很具革命风度。全民皆兵的时候,凡各工厂,企业,事业单位里属红五类血统者,凡当官的看起顺眼,认为可靠,就指定为基干民兵,人数不限,依然靠工资吃饭,有时候可以脱产学点打靶,站队活儿,或找个土堆钻两下,歪足斜手举上放下,算是一级战备的军训,将来可以打败美国。他们又是专政工具二手货,凡运动抓人,或游街的时候,公安局需要临工,民兵就被差遣。人们称他们为“跑二派”,没有制服,咋看上去和讽刺剧里的地主民团,义和团,青帮,袍哥差不多。不过扛起三八大盖,表情丰富。
民兵站在车上,押送的警察指指点点,一个又一个犯人依次走到车下,两个民兵架住一个犯人手臂,往上一推,犯人忙伸出脚垫住车箱板,使力撑住,上面有人抓着衣服提起,象杠杆运动,足是支点,肩膀是力点,一个平行到90度站起,就装上车。当然,那些年老力弱的,或反映迟钝而没有把圆心好位置的,力不从心的,摔倒的,擦伤的,有些不雅观动作,也不奇怪。那时候我年轻力壮,不费力就站定了,只感觉到缠住身体的蛇好厉害,一阵阵的加剧。
地坝的一边连着居民街,街后斜坡延伸到嘉陵江岸边的沙滩,浑浊的江水不禁滚滚东去,偶尔浮尸漂流,那是鱼儿们的面包。这里不是易水,更没有萧萧风兮,壮士早已不再,唯有态度如羊的犯人,对绳索五体投地。江对面是一片山坡,山的哑口上有株很大的黄角树,象一把顶天立地的伞,依然在逗弄太阳。那是我经常路过的地方,后面下坡处既是我工作了七年的地方。那是座可怜的工厂,有个当众洒尿的书记,经常豪称这厂的来历,是为周恩来(和一个小外商喝茅台醉了,聊天时顺便一句话)而修建,领导象走马灯似的更换,全部是大老粗,象刨沙的狗,掏几阵子,闻嗅几下,抬起后腿犯几个正确的错误就溜掉,依然在其它单位里日理(你)万机(鸡)。这工厂成了消钱罐,年年花上百万的巨款,废品满厂到处堆,烟囱里冉冉升起飘忽的煤烟,下水道里冲入农田的汞液和污水,气得农民发疯,围住工厂要扎烂机器。于是,书记请队长吃饭喝酒,给公社书记送礼,彼此就心安理得,工农一家了。几年之后,农田成为荒丘起伏,光突突的黄泥土,黑石头,点点绿色,每年农民来要青苗费,又是从公社书记到生产队长起,从头吃喝一遍...。
那里,蒙蒙空旷的天,几偻虚无缥缈的云,漂移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我不能多看那嘉陵江的对面,凡是有观众的时候,警察很注意端正犯人的态度,这也是他们的态度,凭此受上司青睐。他们也很注意自己的表现,全中国只有一个人不考虑态度,他不需要,因为他姓毛,而且他有毛...病。
街道两旁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有的还端着饭碗,筷子望口里拔,眼睛盯住车上,谁发现了认识的,就用筷子指指点点,和旁边的交头接耳。太阳比刚才大了,红里透白,热辣辣的。
“嘿,犯人这么多!”一个半大孩在叫了起来。
“不学好嘛,你要不听话,长大了也是这条路。”有人在即席赋诗。
“好的不祝愿,尽说这些丧气话,他成了那样子,你有啥好日子。”女人说。
“嗨,别闹哇,听广播,看热闹嘛,又是5%!”另一个男音。
“每次一小撮,合起来呢?”悄悄有议论声。
“你老兄当心点,这么想就容易吃八两。”有经验的教训了。
“呀,好多个车,可能所有工厂的车辆今天都来了,好阵仗,好...”
一部熟悉的“解放”开了过来,这车我太熟悉了,从进厂的第一天起,我就是坐上这辆车,从一个知情,变为工人阶级可以领导一切的成员之一。其实我一个鬼也没有领导过,任何工人都没有领导过谁。只有领导自己的手足,为毛主席干活,因为他爱花钱,给了世界上的那些爱吹捧他的什么喝茶(阿尔巴利亚头头名恩危尔.霍查),撕裤(罗马利亚被枪毙了的头叫齐奥塞斯库),胡志明等一大堆狐群狗党,有的后来成了敌人。
也曾是这辆车把我扔进牢狱,成为被专政的成员之一。司机当然是熟人,可这时他怕被我看见,扭头别处,曾经是天天见面,玩笑自若,而今划了清界线。我看<<水浒>>的牢子,大慨还有人情味,可现在的人只晓得斗争,阶级,阵线一类。
依然是杠杆上车法,我也得配合起足,翘起90度。待犯人一装够,车就开走了,后面等着的车再开过来“上货”。车箱里装了一半是犯人,另一半是押送的民兵与警察。我们被喝斥蹲下,把头埋起!一团太阳影子在足下晃荡。我心里纳闷,这么蹲着,哪是什么批斗游街,简直是货物转运,运到那里去存放呢?
汽车摇摆颠簸行驶,惯性把我们揉来推去,无法稳定,犯人们相互碰撞,边缘的车栏板,那交接的铰链吱嘎不停的磨擦声特别刺耳。如果这时候车箱板坏了,那我们岂不滚瓜般的给倒出去,如果在悬崖边,那就麻烦。不过,我熟悉它,用它装卸过机床,运送过工人上下班,那四个轮子还从来没有仰看蓝天。
终于停下,后车箱板哐铛一声打开,突然起来,一阵昏眩,容不得我久站,一个个望下跳,有的一咧趄,还好,没有头破血流。
哦!这就是地区派出所,我们都是被这里的警服人员抓捕,这地方不陌生。后面的车依次“下货”,前后约几十个犯人,陆续押进,里面是一块院坝,我们被喝令全部蹲在地下。象拉大便的姿态。民兵站在外围,大门口围观着一群近住居民,我偷眼一看,见到同厂的一位女工,她的眼光有点恐怖,表情异常。这是个说话绘声绘色的女人,不用猜测,我的模样会从她口里出来,飘进许多工友的恶梦中,更提高了书记的威信。
无声的等待,绳索象锯子般慢慢亲近我的手臂,最先感觉手指热烫,然后失去了知觉,然后是手腕,一会也麻木了,慢慢延伸到大臂,阻隔了动脉血管的流通,血液涌在胸腔里,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了,好象老人似的喘息,心象快要爆炸的雷管在燃烧。我想到“文革”初,人们把语录当灵丹妙药,要是林彪不去蒙古,一定也会我一样的体会,那才能检验语录的神效。这雷管愈来愈靠近,我开始数数,脑袋里一阵阵嗡嗡的潮水般的回荡。我不能告诉警察,那不但不会松绑,说不定肋巴还会断。人民大众开心之时,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日,这是“文革”箴言。尽管我曾经看过不少黑五类的表情,按毛主席的话,他们,不,我们是灰尘,警察是扫帚。
我勉强数着,脑袋象绷紧的弦,突然一松,眼前 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人中穴被掐疼发胀,口里被灌进了药水,手臂的绳索也松了不少,顿时喘过气来,觉得好舒服,我好奇怪,昏迷也是功能,居然保护了自己,要是人没有这样的功能,那中国的人就少多了,就那么根绳索而已。感谢上帝,造人的时候真考虑周到,让二十六岁生日的我,还有球籍。真想高喊毛主席万岁,来表达当时的真实感情。
派出所的大院里,黑亚亚的堆集了一大片犯人,所有在场者,都傻乎乎的木起,萎靡不振的几个警察靠墙抽起烟来,民兵象一群呆头鹅,傻乎乎站着,没有表情,没有语言,象石头伫立,但我相信,每个人的脑袋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在转动,不同的是,可能转速不一样,而形成千差万别。有的转成了犯人,有的转成了官。
金红的太阳越来越白,射在我们的背上的光芒,麻辣辣的有滋味,仿佛那强烈的,那制癌的射线,就是条条语录,不但令人皮肉受苦,而且心灵绝望。农民看着枯焦的禾苗,一定是心如汤煮。难怪我们的祖先要射掉八个,只留一个。想一想如果空中有九个太阳,那么人间的恶劣行径都以九倍增加,如反右再扩大九倍,大跃进增加九倍,饿死人再多九倍,每次运动打击就不是5%,而是45%,只需要搞两三个运动,中国就不存在了,这也可能是好事,免去黄祸之忧,可身在黄祸中的我们,还是很自豪。这好比每一个细菌,生存和制癌是本能。几千年来,我们都这么过,将来也衍续不绝,怕什么呢,歌颂太阳,因为太阳就是运动。
我们都熟悉运动规模,也曾经被差遣,停产参加批斗大会,记忆犹新的场面:人流车声源源不断,从四方八面押着犯人进入会场,展现运动的胜利成果。哦,我意识到大家在这里,原来等着做戏,做出一种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样子,就显示了当官的水平能力,难怪总要称我们的反面教员。人说: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真是不假。生活里无处不是在做戏。
大家都痴呆呆的低头看地,可能根本不考虑何去何从,随遇而安就是精神粮食。
太阳的足在墙上移动,很慢,很慢,时间与空间就这么悄悄的容纳,随即又销毁万物。在这容纳与销毁中,人们总要做笑剧,以说慌当忠诚,视愚昧为聪颖。饥寒交迫等于丰衣足食,几十年写不出书的是当然大作家,一辈子没有研究成果的,称为著名科学家,会看脸色过日子的,叫艺术家,大肆虐杀同胞的叫爱国者,老态龙钟的,称万寿无疆。一句话,十来亿人象蠢牛似的被一个神经病人牵着鼻子乱转。恰是唐.吉科德穿着皇帝的新衣,八方冲锋陷阵,战无不败。我看警察民兵们,那同样旋转的眼睛里,那愚忠的模样,和商科一样,脑袋里只有偶像。在中国,无论如何也没有西班牙小癞子那么可爱的奴才,来反抗瞎子主人。
我於冥冥的胡思乱想中,突然,谁叫一声,“起来,集合上车!”于是,所有的警察把烟头一扔,民兵的精神一震,这边,那边,嘿!对着走。呼声四起,象驱赶鸭子似的对我们吆喝。两旁的观众闪开,派出所门口是汽车打开的屁股,依然杠杆办法把我们橇了上去。
现在是四个犯人一部车,全部站起来,朝前方,深低头,胸牌亮出来,身后围着警察,再后是民兵,车箱里几乎站满了人。车板外是粘贴的标语(若干年后,这标语成了广告),车慢慢移开,等待齐所有车辆装载完毕,车车相连,浩浩荡荡,前往市区广场进发。在接近广场的路上,又来了各路囚车,几百个犯人从牢房被分散,这下又集合了。这当然是设计好的样子,热烈的运动气氛,就要这么表现,当官的才满意。
车辆缓缓的行经的路,站着沿途的观众,人们得到消息,纷纷嚷嚷来 欣赏这少有的观赏乐趣。看别人倒霉, 才体会到自己的幸运。一路尘土飞扬,车辆浩浩荡荡,徐徐的开往汇集的广场大坝。那里业早已经站满了人流,随着囚车进去,人潮向推浪似的掀动。造势这个词汇的含意,国人的算是理解最深刻。
五
这是地区最大的广场,大约有两个中学校的运动场的面积,四周有树木围绕,一边临街,另一半绕着公路,车轮扬起的灰尘把树叶弄得没有了绿色,树干没有枝叶的半截象水泥桩。观礼台可以容纳几十人,上面坐着穿军装的和干部服的一群人。有的手上拿着纸卷,有的上口袋的笔帽闪亮。坐在条丝椅上,肚皮远远的挺了出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老一辈讲,以前重庆枪毙共产党的时候,也是人山人海的观众。老百姓总是喜欢热闹,只要有人搞名堂,就不缺观众。我想,那清朝末年,杀徐锡林,挖心肝下酒,可能人们要挣打起来的,不然,华老栓怎么要花钱才能买到血馒头呢。
每次运动,政府的旨意,既要令人欢欣鼓舞,又要使人热烈响应。既要突出阶级斗争的复杂激烈,又要显示共产党的伟大光明。会场要人群密集,要欢声雷动,街市要布满标语,横幅,红旗。既要人民受教育,又要人民感谢政府。既要象战场,又要象节日。在那演了几百遍<<沙家浜>><<红灯记>>的年代,街上有个死耗子也算特大喜讯,看犯人游街或枪毙人,那简直胜过魔术和杂技等高级艺术笑剧欣赏,这盛况,可以想见。
记得我还不是犯人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路过码头街边的草药摊,看见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下棋,不少围观者看得聚精会神,那瞎子的盲棋不错,杀得瘸子丢盔卸甲。大家都在兴头上,突然临街有高音喇叭叫起来,有人听出味道,大叫:哇,游街罗!要枪毙人了,快去看呀,拿钱都买不到的西洋景!周围守菜摊的小贩,鬼混的浪人,赶场的农民,,棋边的围观者,都一窝蜂散去,瘸子把棋一揎,一跛连一跳的追赶。瞎子慌忙拿起棍棍,点点掂掂的问:那里?!那里?!我一看乐也!
此时此刻,我已经是众目睽睽的西洋景了,浩瀚的观众里,一定有那卖草药的瞎子,下输棋的瘸子,守菜摊的小贩,赶场的农夫,街头浪人。一如既往,甚至空前绝后的模式,学校要停课,工厂要停工,市场要关闭。人们自觉或不自觉,情愿或不情愿的都要被赶到这广场里,看喜闻乐见或触目心惊的场面。这里一定是人山人海,一定是旗杆林立,标语遍布,其乐无穷的与人奋斗,已经把人们训练到炉火纯青的成色,可以说没有谁不会利用这一套的相互撕杀。谁主沉浮,那要看他的恶斗技术。输了就被批斗游街,嬴了就上台声嘶力竭。毛,刘,朱,周,陈,林,邓,莫不如此。
1977年春,华国锋把竖起的刺猬头发,压成分头,笑肿了的脸垮下来,一边为寡妇的男人立牌坊修停尸房,一边铐起死人的侄儿和毛寡妇,在电影里做新闻,让她重操旧业,表情丰富,哭笑不得。还要发明一个新鲜意义的名词,叫“双打运动”。双即成倍也,成师爷之倍,当然要打击多广长远,要比先师弄得得更有成果。搞成历史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杀人最多的运动。小华精神好,俗称为办事叫老师放心的人,胜于蓝。
九月里犯人比耗子怕猫还要厉害。政府把国庆看得很重要,象农民看肥猪的屁眼那么有意义。年年国庆前都要判刑,枪毙,游街示众,那天安门检阅才心安理得。那天不知来了多少万人,积聚在这广场,我们只能看见自己的胸牌,囚车上一辆接一辆的开进会场,车辆上的犯人远远高出地面的观众,我们每个犯人都被大家观赏有趣的模样:光光的青皮脑袋,弯腰驼背的匍匐前倾姿态,紧扣在肩背手肘上的绳索,以及胸前那黑牌。密集的人海让车辆开进,无数密密麻麻的脑袋在车旁摇摆,象揎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向边缘扩散。我的视线触及车周围的脑袋,我曾经也参加过这样的批斗大会,我也象他们今天看着我们这样看别的犯人,将来他们中又会有不少人象今天我们这样被捆绑起来,供他们中的他们欣赏。这就是政府的主要工作,几十年都是这么干的,以后也会这么发展,归根结底,就叫毛思想。想着想着,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我不敢,也许这么一笑,会多出十年刑期,也许本来判无期,那肯定枪毙无疑,我还想苟活,象所有的中国人那么苟活,低头弯腰在所不惜。我要争取有朝一日,再回到他们中间,再去看别的人被批斗游街,那就幸福极了。我要去学雷锋,把捡来的每一分钱,打磨干净,寄给毛主席,他会拿去支援他的国际穷兄弟伙,让每一个国家都建设这样的广场,抓这样的犯人,开这样的大会,那就是世界革命的伟大胜利。
为了今天的批斗游街,停产,停业,停市在所不计。人人要参加运动,投身于斗争行列,要继续革命。那时候有许多豢养的口号研制大师,把毛念头(毛泽东并无思想品质,毕生所为,只有整人念头,以利拨乱反正,应称毛念头)编成无数的口号,叶叶不休的传播。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低速度,也不要资本主义的高速度。这不是损失而是收获,是胜利,政治上的胜利,是根本的胜利。这些大师有专门哄人本领,有起生回死之术。用泰山鸿毛就把民众的死瘾勾起,叫打谁就要打谁,叫谁死谁就乐呵呵的死,他们说这就是辩证法。这些大师摇唇鼓舌,翘起尾巴,比道士的司刀令牌灵验。
我知道这些观众有的厌淡,有的随波逐流,有的邀功讨赏。厌淡的怕被邀功讨赏的怀疑觉悟有病,而取得机会再讨赏。在中国大陆的口语,觉悟一词有无比威力,觉悟有问题。比癌症,肿瘤还厉害,为了觉悟没有问题,爹妈都可杀。虽然在大太阳下,久久的站立,无数的手挥动扇子,背上已经湿透,热汗变臭气,那滋味并不舒服,就为了怕被认为觉悟不高。这些唯物主义者,用一句唯心的语言就把大家弄服了。大家心里在说:关我屁事!看热闹不能这么久啊!但没有人表示,觉悟一但有问题,那就离捆绑不远了。
广场上的脑袋们一会儿转向我们,一会儿旋往主席台,那上面坐满许多大肚皮。七十年代的级别,是以肚皮圆周而定,为人们服务的,无不怀上啤酒肚儿。皇宫里的肚儿最可观。严格的说,斗争我们那天,主席台上还没有特大号肚儿。但是他们老早已经算好了,什么时候,肚儿可以大到什么尺寸。因为这肚儿被一根无形的线连着,小肚儿抓着这线靠近较大肚儿,较大肚儿再向最大肚儿。虽然他们的护心油长满了,但是永远不够,他们死的时候,被称为伟人,胃口可观。
囚车被排列在最前面,刚好靠近高出来的主席台,那喇叭声嗡嗡发响,象拉起耳朵往里灌沙,只听到闹麻麻的声音。那是“文革”的遗产,动不动就是喉,说慌,和演唱寻章摘句的发言稿,摇头晃脑,声嘶力竭的叫喊,在麦克风上唾液横飞,然后狠狠吼一气,同时举起右手,身子望左倒至七十度,条件反射,会场上的所有脑袋也这么一歪,全部伸起右手,做广播操似的,左歪七十度,声音有气无力,上万人的喉咙,居然没有那啤酒肚儿的灌注出来的音量,大家习惯了这种龙套,这种按样板戏编排的信口赤黄。有时,令人觉得荒缪可笑。半年前,祸国殃民的毛泽东死了,全国被赶鸭子演默哀戏的时候,右派,黑五类等无装模作样的低头猜权经。我们也按地区,行业的划分,被赶来大广场做式,哀乐凑成鬼哭神嚎,随之而然的是全体低头想这毛泽东做的丑恶事,但当时被称为好事。那镜头的确十分滑稽,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吓坏了旁边的朋友,想拉我一下,又怕被人发现,反而弄巧成拙,要是被当场捉拿,那罪恶之大,可以想见,众人立即可以把我剁成肉泥,而且属于革命行为,模样责任可负。后来他告诉我,心都吓紧了,生怕被谁瞧见,若干书记看见,那一辈子肯定完了。结果,我还是完了,今天就成了犯人。过后我说书记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他看了我,证明没有专心默哀,不也和我一样的发反动。他想一想也觉得没法驳斥。总之,是很冒险,他这么说,无论如何,把毛主席的死当成笑料是大逆不道的。我说难道他的万寿无疆就可笑极了,连医生吹嘘的最起码可以活140的岁也没有达到,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的乱吹呢!他说大慨就叫战略部署吧,“文革”里天天喊战略部署,最后把老婆部署到牢里。
其实,谁能担保今天的导演,不是明天的犯人呢?在所谓的“解放”初期,江演员的五任丈夫--后来的张情人--站在皇宫上,吼一声“站起来了”,下面的人开始惊叫唤,那满足的脸嘴上,嘻笑的,歌颂的,得意忘形的,心安理得的,不可一世的表情应有尽有。可没有几天,几乎所有的公子王孙,抓的抓,关的关,杀的杀,斗的斗,批的批,那捆绑风度。比我们游街仅是小巫大巫而已。那时候,紧挨着江丈夫的九千岁少奇兄,笑开了蒜头鼻子。到头来,想求饶当农民也不行。彭得怀,贺龙,林彪,那么气态揎昂,呵,那个不比我们更倒霉。说到底,批斗与被批斗又有什么。难怪人说:假做真来真也假,江丈夫是真呢或假,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
一排排大雁惊奇徘徊长空,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太阳普撒着刚烈的热浪,把广场周围的树木烤得东倒西歪,干枯的树叶稀稀拉拉落在路上,任谁踩踏。半上午几乎过去,用货车代替的囚车按预定的位置,依次排列在看观礼台下,罪名黑牌一块接一块的连在吊在我们胸前,诡异的光头,拐杖似的弯弓,口号声,批判声,喇叭声,伴随荡漾的横幅,标语,旗子,温温嗡嗡的嘶鸣,在阳光下回环。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各色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体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精灵的,麻木的,摇头晃脑的,呆若木鸡的,把整个操场堆满了。随着缓缓开进的车辆,人头参差不齐的摇晃,象一阵阵浪花起伏不平。就在我车旁的人群,有人把口痰随地一吐,哎约一声,发出个女高音,嘿,对不起呀!这人连忙蹲下去擦鞋悔罪,不想又靠近另一个人的屁股,正好突然响一炮,许多人顿时闪开,捂住鼻口,哈哈大笑,人浪有一阵波动。花样百出,声色各异。有谁说,“嘿,严肃,严肃点,注意政治影响!”这肯定是个领队,他倒挺严肃的说:“看那语录碑怎么说的。”大家不做声了,我知道那语录碑,是八个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是把语录当圣经的年代,毛泽东不断用自己打自己耳光的语言,来统治中国。比如令很多人崇拜的话: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那大跃进是认真呢,或是神经病。那亩产万斤是认真呢还是瞎吹。那钱学生是科学家呢还是巫师,他居然说亩产几十万斤也是可能的。如此糊涂的美国学术废品,居然在中国耀武扬威。于是,这八字方针,成了当官的钳制百姓的上方宝剑。叫你笑,你就不能不咧开嘴,叫你哭,你就不能不如丧考妣,叫你入定,你就不能不成千古木乃伊, 叫你发抖,你就不能不触电。就这么四个普通,简单,乏味的词汇。在毛死之前和之后的两年,就是遍布全国的金科玉律,任何人必须照办。受此感染,书法家们,几十年如一日,书写毛著。画家们,一辈子画毛象。导演们终身研究毛史。演员们,苦练毛脸嘴。整个中国全是毛头毛脑,甚至在改革开放以后,毛泽东的红嘴皮还上了欧洲大陆,芬兰的艺术节,毛泽东成了花花公子。这种笑话,不知该算成中国的或人类的了。够得上心理学家观察好多代,总之,在中国,脑袋清醒的人基本上凤毛麟角,既是有,也只能在牢房里,和神经病院中。
这语录碑根植人心以后,百分之百的人心理变态,人人成了迫害狂,杀人狂,甚至吃人狂。除了60年代的人祸饥饿,大陆呈现普遍的吃人风气以外,到“文革”时居然吃人上瘾。广西的吃人艺术是创记录的人间地狱真实再现,可以在瞬间把一个活人尸解吃尽,这么古代的挖目宰手,火刑炮烙,通通象形见拙。比之于虎狼,蛇蝎,秃鹰,飞蚁等杀人之狠有过无不及的,毛泽东思想的丰功伟绩。人们曾经天天猜测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谁也没有猜出来是啥,其实就是广西的革命者,贫下中农,书记,军代表,师长,后来转任的广州军区付司令等,真正的人间妖孽,西游记再现。这些人依然在,依然在想吃人肝,人筋,人脑,人肠,人腿,人肚,人鞭(生殖器)。这些都是梁山好汉,杀起人来当玩戳牌,麻将,电脑。他们都是耳濡目染在语录碑下成长,他们都会背诵“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们的残忍”的豪言壮语。
从七十年代前降生的黄炎子孙,没有谁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理的土地上,到处是书写和雕刻的语录碑。甚至茅坑旁边也竖立“农闲吃清,农忙吃干”等毛定量,再愚昧的人,只要一眼望见语录,再联系大粪,不能不反省自己,是不是稍微吃干了点,吃超出了点,吃发动了点,赶快祷告,痛改前非,不然,多么对不起领袖苦心孤诣的教导啊。每顿少吃一口,就有十亿口,少拉一堆, 就有十亿堆,贡献给越南和非洲,那可以打死多少美帝鬼子啊。好,下次就煮清点,再清点,死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世界革命胜个一切。如果不这么理解毛精神,那就是反动透顶,自绝于人类。在那个语录碑林立的时候,摊派下来,可能家家都有一块,如果此钱来进口粮食,那饿死的4300万人也不至于立即化为粪土,让毛腔毛调,泛滥成灾,林彪把诅咒和赞美柔和在一块儿,说那叫座右铭,非此不能生存。
这语录碑又使我想起一件发生在“文革”初的凶杀事件,为此又减低一些人口。
住在我们附近有个老实的年青木工,姓成,在一家工厂工作,技术不错,但不知何时忍不住说了两句发动话,就被定成了黑五类,只有低头过日子。他的父亲被共产党在“解放”初就枪毙了,仅与老母相依为命,据说有海外亲戚,当然也属于反动血缘,永世不得翻身。平时老老实实,惟恐奴隶不如。尽管如此,“文革”爆发,红卫兵专门找黑五类批斗,踢打来表示热爱并保卫了毛主席。届时三天一批判,五天一斗争,打锣游街,挂牌站队,低头认罪,了无终止,每次大会下来,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年青力壮的陈木匠渐渐消瘦,眼看穷途末路,坐以待毙。
一天,又是一个批斗会的计划,红卫兵和基干民兵一往如旧,又到陈木匠的工场去拉捆绑挂牌,对这个默默顺从的奴隶,谁也不怀戒心。几个小伙子提着绳索,拿起棍棒,边说边笑,往木工房里去。陈木匠正在专心致志的弹墨划线,身边一排木匠工具闪闪发亮,脑袋里全是几何算术的。突然一抬头见门口进来了一伙批斗冤家,陈木匠突然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只想到捆绑的感觉,一时没有开窍,顺手抓起旁边的木匠开山(斧头),弹跳起来。
很快,这事就结案,成木匠也没六月雪来作证一二,最后的日子就我现在一样,不过捆绑得特别多了,喉头被封,至于割了没有,任何人也不知道,枪弹后就立即焚烧,就是包公在世,也无能为力,何况现代包公的工资不是皇帝发,而且上司随便给。在那宣判死刑的大会上,也是这么热烈的会场,这么多的观众,这么多的犯人。广场上人山人海,都去看枪毙一个大名鼎鼎的凶手的行刑镜头。爱热闹的孩子们矮小个头,无法见到死刑犯成某的尊容。正在那里东穿西钻,不知谁最先爬上那里正好有面巨大的语录碑,如鹤立鸡群,高高伫立的观礼台旁边,距离囚车近,视角正好可以看个痛快。主持会议的啤酒肚儿,是要观众多多益善,至于秩序怎么样无所谓。于是孩子们一窝蜂爬上那块巨大的语录碑,坐的,站的,爬的,吊的,各种各样的姿态,象叠罗汉,满满的磊在语录碑上。那又高又厚的语录碑,实际是一垛砖墙修砌,面上金光闪闪的字体,里面的砖块已经疏松,腐烂,和毛思想差不多,真真假假混杂一起,基础薄弱,无法没跟上“文革”形式。正当主席台宣布对成木匠的死刑立即执行时,这语录碑象有灵感一样,庞然大物,颓然倒下,十来米的高,一两尺厚的巨墙咂下人海,呵!一时间,哭爹喊娘,短手残腿,身首异地,粉身粹骨的不计其数,那死刑犯虽然无法欣赏奇见,至少有陪伴黄泉众多幽灵了,也是老天有眼。
于是,有人要求算烈士,可上面很为难,虽然道理上说得过去,可粮食部门记得要多发优待卷,有压力,结果此事不了了之。死者家属也无法自豪,现在反而同情成老太婆,毛主席死了,招呼反革命不会被牵连,这个老得摇摇摆摆的活化石,靠守着儿子和丈夫的骨灰度日,不怨天尤人,只是久久不死。拿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活起给胀人眼睛。她的弟弟四十年没见面的,从美国回来,第一眼看到姐姐,把旁边的人就慌了,忙叫救护车,倒是老姐姐坚强,打了他两耳光,就醒了过来。
一提到语录碑,我的思想就想到那次砸死人的事。可今天这个语录碑很牢实,始终不倒,我的希望落空了,粮食公司没有后顾之忧了,人多了的地方,大家都说,死些少些,免得打挤。很合乎毛思想。
这个批斗会场,既污烟赃气,也雄壮威严,麦克风响了两三小时,有个手掌压在我的头上,热乎乎的,弄得后颈窝不舒服。反剪的手臂,关节酸麻极了,眼前只有迷迷晃晃,昏昏沉沉,目光愈来愈懵胧。“文革”中的走资派,大约和我们体会相同,这些走资派而今又恢复了啤酒肚儿,到台上重新用麦克风里反复吼叫,那意思归根结底是上面要他吼的,上面是那个,华国锋嘛。人们只晓得文件,指示,行动,配合,拥护...等等老调,反正都背熟了。邓小平还在给华国锋认错,说他年青,可以久干不累,还想出来帮他忙一下才好。批斗会当然不提邓小平,那时候他还是倒立起,象等干的粪桶,没得用。坦克也不理他。
麦克风停息片刻,换了个声音,开始依次点述犯人罪状,罪证,罪行。我不由清醒了,反革命罪居先,不一会,我的罪状响起来:
“...该犯思想一惯反动,书写反动文章,攻击党政领导,把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周恩来,华国锋...,,仇视社会主义。尤为伪劣的是:于1976四月起,该犯煽动群众,停产罢工,滋事生非,围攻,冲击,扭打领导干部,造成损失六万余元。破坏唐山抗震救灾任务,扰乱社会主义建设。经上级批准,予以逮捕法办。”
六万余元,天!这可不是小数目,特别在毛时代和毛咽气后只摆下个烂摊子的时期,中国的工人普遍工资每月就三十来元人民币。最低的学工甚至仅有17.50元被打发来喝稀饭,才值现在的两美金。抗美援朝的烈士,无论是烧焦的,有身无脑的,肠道挂在树枝上的,连骨头对没有了..等等, 所有的搞赏,是在春节给家属吃一顿不要钱的饭,给一张特别号票买两斤挂面,或者在门框上偶尔粘贴一张红纸,写上“光荣之家”罢了,那家属当然高兴极了巴心不得全家死了才好,把挂面票也多发几张。中印边境打死的,把比三个台湾更多的土地,而且更肥沃的送给了印度,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嬴家被输家骇昏了,死人不值价,干脆什么都没有。越战打死的,排长以上七百元,以下三百元就是一条生命价格。1976年春季,邓小平的老家地区,广安县,岳池县的逃荒农民,充满了重庆市大街小巷,挨家乞讨,重庆钢铁厂的一个老工人,花八毛钱-即十美分-就买了个面容清秀的姑娘,说当女儿用,将来有孝心。77年,一个天府之国的代嫁处子,吃不以上顿饱饭,被自愿卖到福建的,至于丈夫是人是鬼无所谓,整个人身的价值,农民都按称猪肉的办法算钱,肥的八块一斤,十块的算运气,卖得上十二元一斤人肉的那真是即肥壮,有能干活并且不吃少喝的超人。当然是批发,不零售。零售的干不得活了,划不来。至于不懂行情的女子,跑新疆,甘肃的,那就是毫无价值可言,有人给饭吃,不死就谢天谢地了,谁还敢奢望称一下,讨价还价,算肥论瘦的福气啊。
六万元!可以抵挡多少越战命债,可以买多少个价值八毛钱的容貌清秀的姑娘。买多少处子来组成娘子军,兵团,纵队。七六年的平头百姓,六万元是天文数目,拿此钱给农民,指一下天空,叫他买一萝筐星星,他可能毫不犹豫的满口答应,并扣下一半给再转手给另外的人去办,也没有人拒绝。六万元,是我的罪状之一,损失如此巨款,怎么判刑?据说贪污一千元的判三年,依此类推,十五年以上就是无期,死缓,枪毙。中国人没有西方人罗嗦,可以判几百年,把犯人当了万寿无疆。
罢工!在七十年代的中国,这个词汇还不存在,当了二十多年的主人翁,统治阶级成员,累死饿死都只能学铁人的,想也不敢想的事。我们怎么敢么,不过,那是在一次大会中,我只是站了起来,质问书记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按报刊上的行话来说,就是怎么搞营私舞弊的奥秘。这个漏子一捅,有我冲在前面(我和要写这起事的专门章节),祸事来了有人承担,于是,大家都来了勇气,象就开了锅,顿时他的五官变形,喉头阻塞,干柴似的工人一下“哇”的燃烧起来,象白毛女揭发黄世仁,恶霸,强盗,流氓,贪赃枉法,胡作非为,漫骂声,讨伐声,驱逐声,声声震耳。当然,十年的“文革”政治技术输入民间,人人都会上挂下连,先把批邓作开场白,然后就接着批书记,批得狗血淋头,批得痛快淋漓。然后驱逐这红色霸王。一时暴风骤雨,满厂翻腾,四处轰动,据说省市里都派人来调查,查什么,菜谱罢了。这一套除了茅台,可礼物等,从来没有别的解药。
从我的煽动和揭发以后,工人把工具扔了,机器停了,齐声唤:书记要滚蛋,不然就不干。这样的罢工,等于打扫清洁,消灭害虫,实质在帮助共产党,他们里面的好东西确实不多了(当然现在更少)。就象一粪缸的蛆,上面盖上了最新颖的广告,谁揭开谁就倒霉。那时候毛泽东还在喘粗气,全国的工厂几乎都是奄奄一息,到处停电,停水,无原料而开不起工的不为鲜见。当然,别说在七十年代,就是六十年代“文革”高潮中,也只有“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而没有谁敢公开以罢工行为来驱除共产党的书记。如果我的耐心好,书记不会当过街老鼠,能够心情舒畅,和专心致志的培养自己的啤酒肚儿,说不定现在已经提升为省委书记。永远作一把手。
本来,中国搞一元化领导,已经几千年了,溥仪三岁的时候,还十分懵懂就是一把手。毛泽东八十三岁,死到临头,话都无法说了,仍然是一把手,这一把手太好当,象艾滋病那么沾上了非要到死还舍不得丢开。在大一把手的滑稽带领下,各地都兴起一把手风习。凡是书记都叫一把手,无论巨细,一个脑袋胜过全部脑袋。厂长是二把手,工人说屙尿的时候作用于随便拉扯的,就是二把手,言语生动形象,据有说服力。毛自称癞子打伞,即中华人们共和大癞子,这大癞子之下,凑生无穷的小癞子,都能无发无天。那时我不会谗笑斜肩,吹拍逢迎(现在更不会,也不用学了,外国不作用。),反而公开奉劝书记停止贪污公款,倒卖设备,奸污妇女等共产共妻作风,要是老不改,就应该滚蛋,工人会欢迎你们滚蛋。我说出了大家心里话,只有悄悄议论。那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写大字报只要套报刊的语言,就不算罪过。书记是洞察秋毫的,我的大字报象天女撒花,沾满所有墙壁,这行为是大逆不道。按逻辑推论,书记本身就是共产党的化身,至于青年妇女愿意靠拢组织,和领导在床上谈革命理想,谈不成,也可以分配好工作,当时很正常。毛主席都是这么办
作者:幽灵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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