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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离开的日子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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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芦笛离开的日子 (1378 reads) 时间: 2011-11-09 周三, 下午2:01

作者：芦笛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在网上活跃了将近12年，如今该是向网络说拜拜的时候了。

一个多月前，我收到一封国内网友的来信，看后心头沉浸在巨大的惶恐之中。他说：自他前几年开始看我的文章后，性情品格言谈等逐渐变化。平时所入眼皆是沉重：民生之艰难，权贵之跋扈，青年人之盲目与浮躁，普罗大众之愚昧麻木，种种皆有了感触。而苏醒便后无法回头，连再去装睡也做不到。整个人也变得老气横秋，暮气沉沉。没有知心好友，不愿奉迎领导，对人保持距离，既不热诚过分也不冷淡疏远。对人文历史种种有了新的认知高度后，他很少看国产影视，国内的宫廷剧、抗战戏等等，已不再给他美的感受和心灵慰藉，只让他感到虚假；访谈时事财经资讯类等节目也不看，只看体育比赛转播，美学口味要求也越来越高，有时看荧屏上人物一张口，他就知他下句要讲什么，无意间听到影视剧里面角色的对白，入耳便感到矫揉造作。

处于这样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夹层里，工作上生活上，内心与外在的冲突，无时不煎熬着他自己。感悟懂得越多，越因自身无能无力去改变些什么去帮助些什么。此外还有道德上的困苦：听到邻居家狗吠声、走廊喧嚣等，便暗骂他们素质差；上街买菜，看到翻捡于垃圾箱找菜叶的人、看到菜市场大街上没有快乐、全是呆板警惕的一张张脸、看到穿着不合体衣服脏乱无妆的女士们，又感觉阵阵心酸心痛。身边朋友们张罗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婉拒，这是因为他觉得，像他那样的敏感心肠，岂能在国内愚民洗脑教育下找到如意之灵魂伴侣？何况他自知多年来已养成了任性、乖戾、不甘、抑郁的德性，恐怕结合后会害己害人。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子孙后代生活在这样一个食品安全不能保证，生态和人文环境恶化，医教科技文化全面落后，用谎言和镇压维系，负筛选、民如草芥的国度。

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自己显然已不适于在国内生活，继续生活下去会被逼疯。他认为，只有离开中国，才能找寻发现真正的自我，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所热爱的事情和工作，因此想以技术移民出国。但他又害怕失败。因为毕竟没有亲友在那里，缺乏应急资金储备，又怕适应不了环境变化，因而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优柔寡断。忽而想到若移民失败就旅游过去，然后签证到期不回来，偷偷黑下来；忽而想到想过如果出不去，不如去游览川藏新疆，用尽钱财后自寻了断。最后请我给他出出主意，该如何做才对。

这封信让我看了倍感震撼与恐惧，虽然过去老金、小克、小锺等人早就指出芦道百害（http://www.hjclub.info/bbs/viewtopic.php?p=2772941），说是看多了拙作会使得人愤世嫉俗，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觉得蠢，什么都觉得绝望，什么都觉得没劲，但还没有哪位网友像与上述网友一样，具体而微地说出了芦文给他本人带来的一系列灾难。

那一瞬间，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鲁迅对整整几代人作了多大的孽，而我这个否定他的人，实际上也在步他的后尘。两人都让人对中国绝望，区别只在于鲁迅煽动绝望的愤青起来造反，而我却告诉大家，没错，中国确实是个烂污国家，但若如他怂恿的那样，浊气一涌，即时拼死，非但没什么鸟用，还只会把国家搅得更烂。虽然从未教唆过读者逃离中国，甚至从未想过要这么做，但任何一个接受了我的观点的人都只会想：既然如此，那剩下来的选择，当然就只能是尽快逃出那毫无希望的沉船。莫非我所谓“疗愚”的客观结果竟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您让我怎么给这位网友回信？我只能告诉他，方今中国固然有着许多不健康的现象，但总的趋势还是向文明发展，比起改革开放前堪算有了天翻地覆的进步，我的很多悲观论点都缺乏根据，起码是片面的。因此，他还是要取一种积极乐观的态度，这样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社会都比较合理些。西方并非乐园，同样有许许多多的社会问题，第一代移民融入新文化环境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原来的期待很高，放弃太多，收获甚少，得不偿失，就更容易感到幻灭。这还不只是语言障碍的问题，是改变整个生活习惯的问题。因此，这应当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在最终作出决定前必须加以慎重考虑。非法移民是下下策，强烈建议他不要考虑这种背时选择。最后，我着重指出，他目前的生活态度会造成一种恶性循环：愤世嫉俗、什么都看不惯——人际关系受影响——更加愤世嫉俗看不惯——人际关系更受影响……。作为始作俑者，对他进入这种恶性循环，我负有严重责任，至感抱歉，只能建议他试图改变这种人生态度，以更宽容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事，更应以积极态度解决婚姻问题。

这些劝告，我也知道很空泛，实在是不着边际。他果然很失望，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根本据不具备充当他人的导师的资格，我自己就是个卢瑟，快活到生命尽头时都还没整明白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记得这是60年代一本畅销书的书名，真佩服那些大无畏的人生导师们），以己之昏昏，又如何使人昭昭？

其实我当初上网大声疾呼，倒确实是怕台海两岸打起来。但台海危机度过后，还在网上滞留不走，甚至把网上写作化作了人生的主要内容，就主要是为了自娱了，从未预想到或是掂量过，自己的信口胡说会引起何等我根本无法承载的社会后果。如今我亲眼看到了这种沉重的社会后果，不由得害怕起来，想要逃之夭夭了。

当然，逃也不是那么容易。任何事一旦形成习惯，便难以摆脱。要彻底放弃写作，又谈何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比较理想的出路，还是转为文史职业作家，少去研究琢磨本民族的愚昧（用我党的话来说便是“宣扬民族虚无主义”），省得害得别人也像我一样丧失信心。更不用说同样是打字，受薪写作似乎要比无偿写作更有点具体的好处。

因此，这或许就是我向网络说再见的时候了罢。上网12年，网络虽然给了我不少痛苦，但更给了我百倍的欢乐。如果没有网络，我就绝无可能认识那许许多多在真实生活中无可能遇到的真诚热情的陌生的好友，真应了古人“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终生来往的熟人犹如陌路人，而偶尔邂逅的陌生人反倒如同老友）之说。正因为网上有如此之多看透了老芦的根根梢梢的故人（至今犹记，4年前，我去造访某位网友，实在受不了对方的谬赞，觉得自己欺世盗名，于是试图告诉对方，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不料对方却说：得了吧，老芦，咱们知道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来，你在网上那些穷形恶状，我还没看够啊？你就是想在我面前装好人，也没什么指望吧？但那又怎么样？那才是真实的芦笛，是不是？说得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只有无限的感动与感激），我才能挥洒自如、海阔天空地乱谈一气，反而能充分发挥出水平。转向纸质媒体之日，或许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个芦笛辞世之期也未可知。

正因为此，我才觉得网络是如此的难分难舍，在度假回来后便爆发式地大写了一通帖子，宛如文革中两大派在奉命交枪限期将临之际拼命向天空放枪一般。以后，只怕是再没这种机会了。例如我曾准备假期结束后写个《辛亥百周年祭》的系列，但即使日后写出来，我也不会拿到网上来贴了。言念及此，不禁惘然若失：化字为钱，到底算是收益还是损失？只有作为一种享受，人们才会有劳动热情。倘变成谋生手段，码字只怕要变成一种痛苦的重负，谁知道呢？

最后想跟那位网友说一声：无论是继续充当网络写手，还是变成职业作家，老芦都不会go public的，Vanity simply goes against my nature. 你放心好了。此外，我之所以写出此文来，是想对受到我的类似毒害的读者作个交代。此文虽然引用了你的来信，但未披露任何隐私，还请你不要介意。

作者：芦笛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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