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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如果有来世，我仍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善待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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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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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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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孩子，如果有来世，我仍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善待你
芦笛
“Dad，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再度选择你作父亲！”
这是我孩子今日在电话中与我交谈时两次说出的，令我内牛满面。那是惭愧的泪水，更是感激的热泪。
惭愧当然是对孩子的，我对他有何恩德，当得上这么真挚热诚的赞许？那句简简单单的话语，流露的不光是孩子对我深沉的爱，更是他作为最有资格的裁判，对我作为父亲的业绩的充分肯定。
那一瞬间，我嗫嚅失语，哽咽半晌，仍不敢问出：孩子，你还记得爹爹当年是怎样下毒手狠打你的么？那可不是暴怒下的失控，是深思熟虑的“棒头出孝子”，well planned, well prepared, well implemented and well worked。天下还能有比我更冷血、更残忍的父亲么？而就是那野蛮的家庭暴力的受害人，如今竟然亲口说出这种话来！
我历来对自己有无比清醒的认识，从来认定自己是个卢瑟，Whatever I am, were it a son, a husband, or a father, I have failed everything. 如今孩子却跟我说：不，至少在我眼中，你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感激，是对着上帝的。芦某何才何德，竟蒙上苍如此恩宠，所有的亲友，不管是父母，是兄姊，是妻儿，还是朋友，每个人对我都这么好！他们慷慨赐予我的厚爱，都远远超出了我少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的付出。一个蒙上天如此眷顾的庸人，还有什么理由抱怨人生，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世上最大的loser？这即使算不得个人成就，又难道不是庸人可以指望的最大的幸运？
然而直到通话结束，我仍然不敢说：孩子，如果有来世，我一定百倍地善待你！面对真诚的孩子，我不能空口允诺，然而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怎样才算“善待”孩子。如果时光倒流，再让我重走一番当年的历程，有了种种后见之明，能在事先洞察一切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仍然不知道是否会干出那灭绝父性（不算灭绝人性吧）的混帐事来。
中国人在海外养孩子，需要过的一关就是效法鬼子，充分尊重孩子的尊严与权利。这对我来说倒不是太大问题。因为自己曾被他人以及自己的great expectations压断了脊梁，将自己弄成了成日价折磨自己的miserable sod，我早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对他妈说，绝不要为孩子树立什么远大理想，培养他的什么雄心壮志，一切听其自然，让他去做他喜欢的事。父母要做孩子的朋友，不要做他的领导，凡事给他出主意是应该的，但应该让他自己去做决定。而且，千万不要培养他对古典文学的爱好，那些东西只有一个综合效应——让人动辄“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变成林黛玉那种无病呻吟的厌世主义者，我自己就是受害人，雅不愿孩子步我的后尘。
那时我还没上大学，对西方人文环境一无所知，甚至绝未想到将来会出国，但我仍然从自身经验中悟出了这些起码的道理，知道指望孩子去实现自己未遂的抱负乃是最无情的自私。我也确实做到了这点，从未强迫孩子踏上他不愿意选择的人生道路。因此，在国人中，我应该算是个比较liberal的父亲吧。
然而这不是说我就对孩子毫无期待。我当然希望孩子有出息，但即使孩子无出息，我也只会暗自伤心失望，不至于以此责备他。但我的孩子必须诚实、善良、富有爱心、谦虚、彬彬有礼，这些都是做人的基本素质。倘若孩子不具备这些基本素质，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人，我也就绝对只能算失败的父亲。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人父母最起码的责任，东西方概莫能外，规避逃脱这些责任，乃是对孩子乃至对全社会犯罪。
但问题是，怎么才能使得孩子长成一个合格的人？比起社会影响来，父母的作用微乎其微，这也就是我当年要把孩子从那逼良为娼的烂污社会中弄出来的原因。然而为我始料未及的是，西方同样有着强烈的负面影响。此地的一大弊病，是自由过了头。如同以过度的劫富济贫哺育出大批懒汉来一般，西方在家庭教育上搞的自由主义也太过份了，要求父母以对待成人的态度去对待心智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这不但为那些“养不教”者规避逃脱父母责任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更百倍助长了挺能杰儿（teenager）们天然的反叛心理，使得他们视父母的劝诫为无物，以致父母以和平、理性、慈爱的手段去教育孩子简直失去了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孩子在人生最把持不定的关键阶段不慎失足，父母就有可能如我一般，将“棒头出孝子”的最后一招使出来。
然而这么做，伤害的不仅仅是受害者，更是施暴者本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无比沉重地压在我身上，缠绕在心头的困惑永远驱之不去：那个惨痛的代价，真是为了孩子长成合格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么？难道没有那顿毒打，孩子就不会长成一个合格的人？
我深知，这困惑永远得不到解答。更糟糕的是，我暗自认定，如果人生重来一遍，我还会再干一次，这原因很简单：我爱孩子，因此不可能用相反的实践去查明那顿毒打是不是必不可少的，I simply could not afford it. Not a responsible father ever could. 因此，尽管那件事成了永久折磨我的心头的毒疡，我却无法以向孩子道歉的方式来减轻心头的重负，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无法保证如果重来一次就不会那么干。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道歉，完全是以谎言骗取孩子的欢心。我虽然是天下最不称职的父亲，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
因此，孩子，我只能对你说，感谢你对我的工作的高度肯定，感谢你的宽宏大量。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敢为人之父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最负责任、最有效地爱护你。无论是付出还是领受，爱都太沉重了，不是我脆弱的心灵可以承受的。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芦笛于2011-11-06 周日, 下午2:34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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