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人 [个人文集] 警告次数: 2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13891
经验值: 330971
|
|
|
作者:加人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老丁
流亡是很难的一种选择
预先要声明的是,我脑子里想的是流亡作为我们的一种处境之悲剧性,作为一种选择之难 .更没有丝毫道德上的贬褒。相比之下,道德贬褒是一种很无聊的事情。
我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怎么流亡?
流亡也是需要学,需要不断改的。
流亡者之处境和内心之艰辛,
我想此地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体会。
我是91年出来的,时年40足岁。
在国内的时候,自信不算个人物,至少是个人才。
到美国,这才发现,
两个月都没有把一声“Hi”的打招呼
学得和打工的工友一样。
在国内的教育背景,个人能力,
在社会上生存的一切知识,经验,小窍门,特长,
技能,诸如此类赖以生活的一切,都消失了。
最突出的是语言。在国内的时候,
论说,我是当过教师的人。
在建筑工地上当场制止工人打群架,
危急关头靠的就是“说”,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工人要罢工,平息劳资冲突,靠的也是“说”。
论写,我写过学术文章,为上辈老师当枪手写过书,
坐机关写过无数决议通知小结通报,
而熬一个晚上写点小文章,搞点翻译,
能混出一个月的工资来。
人一到美国,这一切全消失了。我成了一个文盲,
哑巴,聋子,而且,必须立即想法解决急迫的基本
生存,下一个月的帐单和几个月后到期的签证。
谢天谢地,出国以前,我已经在国内建筑工地上打工混了两年了,我知道做小工是怎么回事。到美国的第三天,我就拿起电锯干活了。当我渐渐结识美国的工友,意识到,这不就是从建筑工地上的监工稍微变了一点,成了小工而已吗?
我这一辈子,从插队开始,一直到今天,不都是在放马种地做工吗?说窝囊,最窝囊的恰恰是大学和机关里的几年。
当我看到别人把美国的打工生活说得颇为凄惨,可怜兮兮的时候,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微妙的东西。不要跟我说,那是想念家乡,那是爱国情怀。
在我看来,不如说是因为从国内的天上,掉到了美国的地上,那么一种失落感。这种失落感,表达出来就是:“啊,祖国啊,我是多么刻骨铭心地想念你”。
我得承认,这种失落感,我也有的。
我在国内也人模狗样地“人物”过,觉得“有所作为”过。民众要我去拯救,苦难等待我承担。
到美国,都没了。美国人只会说:OK, find a job, pay tax, enjoy life, you will be fine。美国的河里有鱼,随便钓,可是我辈岂是来钓鱼的?于是,有鱼我也不钓,我怕玩物丧志。
我是跟着美国的工友,一点一点习惯他们的眼光。今世有幸,上天待我不薄啊!我竟能来到这么一块奇异的土地,这是上帝给我的“承诺之地”。跟我的前辈相比,上帝让我越过了约旦河。
越过约旦河的人有福了。在我后来延签证,拿绿卡,找工作,诸如此类的过程中,
我是一路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回想起来,我这个文盲,哑巴加聋子,那多么难啊,连接个电话都害怕,听不明白说不清啊。
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在船到桥头之际出手帮了我一把。感激啊,我甚至都没法找到那些人说一声感谢。那是这块自由土地上萍水相逢的自由人。
由于过去的经历,社会关系和机遇,我也在各路“民运”人马中认识几个人,或者朋友的朋友是民运的朋友。我视自己为民运之友。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也是刻意和民运的朋友保持距离的。在我看来,民运里有太多的革命者,真的假的或者无所谓真假的。
我舍不得用自己享受自由的精力来辨别他们,于是我一律把他们看成可真可假的革命者。
当89后,民运开始流亡的时候,里面的人竟然欢欣鼓舞,评估形势大好,革命高潮即将到来。在我看来,这水平也实在太提不起了。我说此话,有朋友会认为我事后诸葛亮。不是的。89年冬天,北方大雪,我在天津秘密和一位逃亡的朋友见面长谈,话题就是,这次“失败”,代价惨重,此后十年,二十年,不知多少年,将是“低潮”,有志于民主改革者,难有作为。我在大年夜北上见这个朋友,就是想劝他,应该思考自己的生活。
在我看来,很多民运的朋友,很多流亡者,没有意识到流亡生活的规律。当年俄国十二月党人的流亡,后来俄国革命者的流亡,佛朗哥独裁时期西班牙左派的流亡,所有国家所有民族的政治流亡者,都是一个模式。
“他们互相指责,都指责别人应该承担失败的责任,甚至互相疯狂攻击,告密背叛;他们都以为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自己的策略才是正确的,他们一年一年地宣布即将到来的转折”。
明白人也是有的。王军涛说,他答应“出国就医”,重要因素是当时妻子的努力,否则,他不会答应出国,宁可坐牢。这我信。军涛的同道,陈子明就是如此,决不流亡。他们知道流亡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的选择。
明白人还有,选择出国流亡的人,其实大有可为。方励之一出国就宣布,他将主要做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普通的教授。
流亡者,有一个是不是明白过来的“节骨眼儿”,那就是,你现在是生活在一个自由国土上,一个人类最出色的制度之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此你就可以学着做一个自由人,学会民主的生活方式了。明白这一点,你在心理上出国了,你很快就会找到自己能做的事。在自由的土地上,安居乐业是自由人的正当选择。除此以外,你还能做的事情很多,唯一不够的是时间。不明白这一点,你心理上就还留在中国,尽管你生活在纽约或者华盛顿,甚至上了不得回国的黑名单,可是你和这块自由土地没有刻骨铭心的联系,你会觉得流亡的生活是那么漫长。
我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我知道这和人的处境,经历有关。如果我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人,如果我出国的时候不是40岁而是50岁60岁,我不会更好一点。上帝只让年轻一代过了约旦河,即使摩西,也只能留在此岸。
可是我还是要说,我们必须在自由的土地上学习自由,必须学会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对待自己和别人。
是流亡者就一定要内斗吗?有不同思想就一定要相咬吗?有不同就一定要互相卑劣地相待吗?不一定的。抬起头来,看看美国人嘛!
说到这里,回头说刘宾雁先生。知道刘宾雁先生,是读“人妖之间”。当年,刘先生的一支笔,我们全部彻底地服了。不过,那是在文革以后,我刚刚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感觉自己“服”就有点警惕。再说,里面说的事情是东北,我在东北插队多年,熟悉那里人们的风土人情和地方性格。那个人给枪毙了,但是那时候我就知道,换一个时间地点,就不会死的,或许本来就不该死的。不过我那时候断没有那个水平来分析,此案之公义何在,问题在什么地方?
刘宾雁先生在历史上的地位,离不开这“人妖之间”,因为此文影响了我这一代人。我不知道刘宾雁先生在美国生活多年以后,看到了辛普森案,看到了死刑问题的争议,看到了美国的制度和它的运作,看到了那么多的法庭审判报道和电视电影描述,看到了老百姓对他们国父们建立的制度的信任和质疑,看到了美国小河里的鱼儿的时候,是不是又想到“人妖之间”,是不是想过要重写一遍。如果我是刘宾雁,我会重写一遍人妖之间的,那可以是一部巨著呢。
我路过新泽西的时候,曾经有机会去拜见刘先生的,却怕打扰那时已经患病的老人,放弃了这个机会。下意识里想,重写人妖之间的事情,终归是要靠年轻一代的自由流亡者了。
作者:加人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