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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1989》第五章

草根
[个人文集]
警告次数: 1

加入时间: 2005/02/13
文章: 2510

经验值: 12437

标题: 《活在1989》第五章 (963 reads) 时间: 2007-10-01 周一, 上午1:54

作者：草根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第五章

1、

次日一早回到学校，到五食堂吃饭，门口看到一些人在议论：听说昨晚新华门警察打人了？真的假的？我过去对他们说：哥们，那当然是真打，昨晚我就在新华门逃出来，从新华门被追打到王府井。大家围着我不停发问，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个大概，对大家说声对不起，我肚子饿了，得吃饭去。

吃完饭回宿舍睡。中午被人叫醒：辅导员刘老师找你。

我想不通他找我干嘛，本人不是学生会团委会的，更不是入党积极分子，找我准没好事，难道还是为了抵制《河殇》那桩烂事？我不大瞧得起这些留校的辅导员，他们除了整天糟蹋别人的时间外不会干别的。我懒洋洋地起身，刘老师要我和他出去谈谈。我说：“是不是《河殇》的事儿非要我检讨？”他说“不是，咱们到外面去说。”

在外面空地上，他表情有些严肃。

“有人到系里反映你去演讲了，系领导让我找你谈话，了解一下情况。”

然后他就看着我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发凉。我在天安门纪念碑演讲的事儿他们怎么知道的？当时在场的似乎没有我认识的人，难道是北大那个叫我在衬衫袖子上签名的女生出卖了我？也不对，我没有写下地址、学校，谁知道我是哪儿的？

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那天萧萧跟我说他去天安门演讲了几句，我却没有告诉他我也去演讲的事儿，虽然萧萧是我的好友，也怕他不小心说漏嘴。那么到底是谁？难道是国安的人偷拍了我的照片，找到学校来了？我心里发凉，这他妈的可不好玩，弄不好要坐牢。

我故作镇定：“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有同学反映，说你今天上午在食堂门口演讲。”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么回事。

“靠，难怪我想不起来呢，那也叫演讲？不过是别人问我昨晚警察打人的事，我告诉他们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这种煽动同学情绪的演讲会有很严重的影响，系领导出于爱护每一个同学的责任，让我来找你谈一下。”

我感到理直气壮。声音也大了点。

“刘老师，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到底是谁去系里举报说我演讲的？谁说我煽动的？您让那个人来找我。我和他当场对质，别他妈的在背后鬼鬼祟祟不敢出来，要是有种让他和我说个明白，我今天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一句是假话。这人背后造谣陷害我，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刘老师有些尴尬：“你不需要知道是谁。但是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前途，父母培养你们上大学不容易。你要相信学校领导和老师都是爱护学生保护学生的。只要你没有造谣煽动，我会向系领导为你解释清楚，这点你应该相信我。”

我说：“刘老师，我当然相信您，您也别吓唬我。背后陷害我的那人我可信不过，总有一天我要找到他，让他说个明白。要装积极不会碍咱什么事，但是陷害同学，那就不是东西”。

辅导员刘老师走了以后，我冥思苦想到底是谁去举报。一般的同学不会去干这种事，除了那几个想入党的、学生会的、团委会的……可是这么多人，到底是谁？

是王琴琴？不会吧？她虽然是咱们系第一个党员，可是跟我关系一向不错，有人还取笑说王琴琴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是等我追她。

屈小平？他胆小怕事，敢得罪我这样难惹的人？

柳俊杰？这人常常跟我过不去，可是这几天似乎没见过他呀。

系学生会主席方杰？我得罪他多次，但是上午没见他。

还有谁？赵玉？王冰？苏珊？我一头雾水。

周围有一张无形的网，还有无数只眼睛躲在暗处盯着我，让我不能不谨慎。

晚上，萧萧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你谈话？你在食堂演讲没多久，就有人贴出了《420血案一定要血债血还》的大字报，写大字报的是电子系八六级的，听了你的宣传不吃饭就写大字报去了。”

我感到有点害怕，这事儿的后果看来比我想象的严重。

2、

袁木站在电视摄像机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用非常诚实而认真的表情对观众说：4.20血案纯属谣言，警察根本没有打人，一个学生都没打。

听了袁木的新闻发布会，我咬牙切齿，这是一种被耍弄、被侮辱的愤怒，所谓的国务院发言人，原来是这么个王八蛋。毫无疑问，要是没有袁木的发言，这学潮大概不会发展那么快，是袁木给学潮火上加油。

422 那天，班主任李老师到学生宿舍做思想工作。李哲说：“老师，你没听袁木说话吗？你说那是人话吗？这么多学生都看见了，北师大的乌尔凯西说还有女生被猥亵，你说我们该不该去天安门声援？”

李老师笑嘻嘻地说：“同学们的心情我理解，我按照上面的要求到宿舍通知大家，这是我的本分工作。至于你们自己怎样决定，你们都是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萧萧问草根：“今天你要去游行？”草根说：“当然。平时游行咱找不到借口，现在袁木撒谎欺骗人民，不游行岂不糟蹋了大好时机？”

看到很多人都出去了，我们也三三两两地到天安门广场，那里早聚集了几万学生，大会堂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里面的情形看不清，只是听到不少传说，有的说李鹏答应大伙儿要出来接受学生的请愿，有些说亲眼看到三个学生代表头顶请愿书，跪在大会堂的台阶上不起来。还有人说有个大个子学生痛恨那些下跪的学生丢尽了首都大学生的脸面，气愤至极，乃用石头砸得自己满脸是血表示抗议。据说那个愤然抗议自杀未遂的学生是中国政法大学的。

我当时听着有点晕，觉得这下跪请愿也确实他妈的丢人现眼，明明是政府欠咱们一个说法，应该堂堂正正去讨债，下跪算什么玩意儿。后来想想觉得下跪这招也不错，制造悲情，同仇敌忾，看你妈的国务院怎么下台。

北师大吾尔凯西是个特能忽悠的，对记者说警察猥亵女生，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当时我仗着身体好，跑在最后面，也跟警察有十几米的距离，没见乌尔凯西在后面跑，我没看到的事儿，他怎么看见的？看来这小子是个撒谎不用打草稿的主，为了制造悲情什么瞎话都能说。不过也不错，只要把学潮闹大，好玩的事儿还多着呢，这个政府既然可以让袁木出来欺骗大众，也就该反，只许他造谣，不许咱夸张？

我今天坐在电脑前，试图用文字记录我当时的心境，而不是试图恢复历史的真实，历史太复杂，没法搞明白。历史在每一个人那里都不一样，除非让每一个人忘掉过去，再给他们一个统一的故事。

多年后我在某处看到一个叫张伯笠的家伙如此描写当时的情景，那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看到的所谓历史：

“同学们一致要求李鹏出来,但无论大家怎样千呼万唤,那个“人民的总理”就是不出来……
吾尔开希主张全体同学冲进大会堂去，我说：“我们不能给政府以口实，在美国那样民主的国家，也不可以冲进国会。况且今天又是耀邦同志的追悼大会。”
吾尔开希说：“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收场？你们甘心吗？”
没有一个心甘情愿的，人们都有一种屈辱的感觉。
我说：“把我们的请愿书递上去，如他们不接，那我们就面对国徽长跪不起，把这个政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吾尔开希摇头反对：“我不同意，我们不能给统治者下跪！”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站起来过？四十年了，哪一个中国人堂堂正正地站起来过！”
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那种感觉只是痛苦的悲鸣。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封从德手里拿着用大白纸抄好的请愿书，犹豫着。
几十万人的广场突然间仿佛凝固了。
郭海峰伸手从封从德手中抢过请愿书，和周勇军、张志勇两个同学一起冲过军警的人墙，步上人民大会堂正面的台阶，在那硕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面前跪下！
天安门广场二十多万大学生惊呆了！
泪水，屈辱的泪水从每个人的脸颊流下，广场在哭泣！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陈明远从大会堂里走出来看到这个情景，立刻冲上去抱住了郭海峰，一起跪下。
郭海峰他们整整跪了四十五分钟，没有一个人敢接过郭海峰手中的请愿书，仿佛郭海峰举的是一团燃烧的烈焰。
那四十五分钟，停留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
（张伯笠《逃亡者》）

当时的情景原来可以写得如此煽情。据我所知，那广场上绝对没有20万大学生。他们绝对没有惊呆。只有少数人流眼泪，这是我看到的事实。张伯笠说的话，要打个折扣才能相信。也许相信他的人很多。人性就是这样，宁可相信一个名人的牛皮，也不会相信一个小人物的真话，而有些名人是靠牛皮吹出来的，有些历史的神圣是靠文字包装出来的。他们的历史不是我们的历史。

422游行队伍回家了，有些人走路，我坐车提早回来，跑到宿舍拿床单写了一幅大字：“欢迎勇士归来！”萧萧和我一起用手举着，站在大路边迎接同学们回来。回来的学生看到我都向我伸出2个手指摆个v字。不仅咱们学校的，北大的，清华的，人大的，理工的，都从咱学校门口过，他们都看到我的床单。萧萧说：你那臭床单还真鼓舞人。

3、

4月23日的《科技日报》发了整版的报道支持北京学生的游行，这张报纸被人贴在五食堂门口。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官方的报纸终于也敢于正面报道学生运动了。学潮不会持久，这是我的想法。我只想安心读书，做一个一流的科学家或工程师。游行闹学潮，过把瘾也就算了。如果没有426社论，我大概会安静地坐在教室和图书馆。

《科技日报》的报道并不等于中央的定性，426社论才是党中央的意思。党中央说了，我们的学潮是动乱，要旗帜鲜明地反对。

听到426社论的定性，大家都很愤怒，前途开始值得担忧。我面对着这样的现实，跟大多数同学相比，我更像个反革命，从言论到行动都像，或者干脆说我就是个反革命，我骨子里对四项基本原则深恶痛绝。动乱？八六年学潮政府自始至终没有用过这样严重的指控，但是也有很多学生被处分。如果在大学生中秋后算账其中的3%，那么我这样的人是跑不掉的。我仿佛又听到邓小平2年前恶狠狠的讲话，又想到《上海滩》中许文强说的话：我讨厌别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我明明白白感到一只枪指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脑袋，这就是我的祖国的政府。

所谓的“被煽动”更不是人话，有人贴大字报说：我们明明是被国务院发言人袁木煽动的，要说敌对势力煽动，那敌对势力就是国务院。

愤怒使人勇敢，这是动物本能，没什么崇高。政府用426社论表达它对我们威胁，咱也不能做孬种。或者大家齐心协力，逼政府承认学潮是合理正义的，或者退一步，咱做好屈服低头的准备，到时候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是这一辈子恐怕会于心不甘。我对同学说：不是我们学生不是好歹，是政府用426社论断了我们的后路，给我们带上动乱分子的帽子，逼我们为了一个说法继续抗争。

4 月27日一大早，我早早的起床等待游行队伍。这次我不再是游来逛去的旁观者，我扛着我们系的牌子，高举着走在队伍的前头。我穿上最整齐的格子衬衫和纯白的崭新裤子，都是刚刚洗干净的，我要英姿飒爽地走在前面。不少标语是我写的，咱们理工科院校会拿毛笔写字的不多，所以写标语的事儿责无旁贷。

标语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反贪污反官倒的，有说学生是爱国的，有要求否定426社论的，也有抄写毛泽东和邓小平语录为学潮辩护的，很多学校都打出这样的标语：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是极大的讽刺，谁都知道只要你上了街，就没有人认为你是在拥护党的领导，党更不会相信你丫的在拥护他。大家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人民日报》社论不是说咱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吗？咱们就写标语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看你妈的党中央国务院怎么说。王彬彬出了个鬼点子，叫我帮他写一个横幅：“我们相信康华！我们相信邓朴方”！我说也太不像样了，那不明摆着戏弄邓瘸子吗！说不定哪个社会青年看你不顺眼还揍你一顿。不行，太不严肃。咱们现在得严肃点，弄得神圣点，别嘻嘻哈哈的不成体统。

第二天，还真的出现了不少标语是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的。过了很多年有一群傻逼学者躲在海外对我们指手画脚，说什么学生是跪着造反，说六四那代年轻学生根本就是拥护党的领导拍错了马屁，我要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滚你妈的逼，我们没兴趣听傻逼扯淡，你们傻逼自己舔逼去。

后来还有一群所谓的六四领袖在海外吹牛，说他们如何精心策划了游行的规则，如何统一了口号，从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也想说一句：去你妈的，老子当年写了三瓶墨汁，哪句标语是你们策划的？你们当初挨个学校跑，叫大家取消游行计划，叫大家不要出校门，这才是真的。

后来王丹说北大的计划是准备走到双榆树就回去的，后来到了那儿人越来越多，人多胆壮，没人理睬什么学生领袖的计划了，大家一窝蜂去了天安门，又一直走到建国门。

咱们中法科大的学生胆小，出了校门也没敢直接去天安门，都在门口等，有同学骑自行车去探听其他学校的消息。人大学生队伍跟咱们一样，都聚在双榆树大门口看北边的动静。探子回来报告说：北大的学生出来了！冲开了中关村的警察封锁线！他们和人大汇合了！学生队伍又冲开了友谊宾馆的警察封锁，和理工大学汇合了！现在正向民族学院方向走来！于是咱们也赶紧出来。打出了横幅，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我们的队伍。八九学潮北大影响力最大，4月27日北大学生要是走到海淀剧院就回去了，恐怕就没有了轰轰烈烈的427游行，当然，六四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1989年4月27日算得上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一定还有更多的人也把这一天当作一生中最大的狂欢节。一辈子很长，能够刻骨铭心的只有几天。

那天走了十六个小时，从海淀走到建国门再走回来。一路上有很多的市民给我们送吃送喝，卖冰棍的老大娘把整箱的冰棍送给学生吃，有人买了上百个包子站在路边分给学生，还有人烧了热茶摆在路边供我们解渴。我听到市民高喊“大学生万岁”，看到首都人民的欣喜和激动，我满心胸都是幸福和感动，是的，我们可以站出来，我们可以对那个用枪指着我们脑袋的人说不！刹那间我们成了英雄，我决定告别自己脏话连篇的堕落生活，告别骂人打架的堕落行为，我是大学生，祖国是我们的，社会是我们的，被别人掠夺的自由，我们要拿回来。我们不喊，谁喊？我们不干，谁干？我肩上扛着中法科大金属材料系的牌子，感觉自己扛着道义和祖国的未来。

记不得那天的队伍有多长，听说前头到了天安门的时候，队伍后头的还没到新街口。不断有学生加入进去，有些原来没准备游行的也都加入了，有时候你在这里看到人民大学的校旗，后面2公里可能还有个人大的旗子。有时候一个学校的队伍中间混着好几个学校的学生，有些学生干脆帮别的学校拿横幅。李哲拿着北京印刷学院某系的旗子回来了，问他怎么回事，据说是路上帮印刷学院的人扛旗子，后来那几个家伙自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问问边上的学生，没有一个是印刷学院的，他也不知道印刷学院在那里，就把旗子扛回来，下次游行如果找到印刷学院就还给他们，找不到就咱们自己扛着，万一秋后算账，让公安拿照片到印刷学院找人去。

作者：草根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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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太好了！ -- SHWJ - (21 Byte) 2007-10-01 周一, 上午9:32 (288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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