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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中文网上常见病态思维解剖系列（五）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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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海外中文网上常见病态思维解剖系列（五） (672 reads) 时间: 2007-7-14 周六, 下午12:04

作者：芦笛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酷爱高信息熵表述

“口毒也是毒”是樊弓先生在《评扫荡之三》中提出的伟论之一。我因此想到了过去说过多次的中文一大弊端，那就是现代中文中残留的文言成分的含混不清造成和助长了思维的混乱。这“口毒也是毒”就是生动例子。

“口毒也是毒”虽是樊教授的发明，但民间早有“口毒心不毒”之说。网友加人用此俗话给我作鉴定，才引出了樊先生的发挥。这说明“口毒”、“心毒”这些概念早在大众心目中牢牢地扎了根。

可惜，这些概念从未得到清晰界定，细加思索便要堕入五里雾中：如何定义“口毒”？“口毒”的“毒”和“心毒”的“毒”是不是同一个概念？

据我理解，“口毒”的意思非常笼统，似乎至少包括以下五种言行：1）“态度直率甚至粗暴的批评”；2）“一针见血、非常准确，因而使人难堪的批评”；3）“辛辣嘲笑，刻薄讽刺”；4）“侮辱谩骂” ；5）“诽谤造谣中伤”。很明显，这些言行的性质并不一样。若以善恶区分，前两种不是邪恶，后两种是邪恶，而第三种则是介乎善恶之间的“灰色区域”。“心毒”的内涵似乎就要小得多，它的意思好像是“心地狠毒、意图邪恶”，而“口毒也是毒”最后那个“毒”字，似乎泛指“恶毒、邪恶”。

根据香农信息熵理论，此类表述的信息熵极高。所谓信息熵，乃是对信息不确定性的定量评估。熵值越高，则信息不确定性也就越高，接收者也就越发无所适从。据专业人士计算，在联合国五种工作语言中，其他四种（英法俄西）的平均信息熵约等于4，而中文的竟然高达9.65，说明中文作为信息载体的不确定性是其他那四种的两倍以上。

这说的是语言整体评估，并不是在微观水平检视语言的运用。如果审视“口毒心毒”这种具体例子，立刻就能发现那信息熵高到使接收者几乎无法破译信息的地步。如上所述，“口毒”这个词至少有五种涵义，这5种涵义一共可有31种组合，随机猜中正确涵义的概率也就是1/31。若不使用密码侦破术，逐个排除较小概率事件，就无法判明“口毒心不毒”与“口毒也是毒”的准确涵义。

先以排除法确定“口毒心不毒”。此话提示，“口毒”不是“心毒”。如上所述，“口毒”至少有五种涵义，只有后两种可以视为“口毒心也毒”。据此可以推定，这儿的“口毒”指的是上述前三种情形一共七种组合：

1）态度直率甚至粗暴；
2）一针见血、非常准确，因而使人难堪；
3）辛辣嘲笑，刻薄讽刺；
4）态度直率甚至粗暴，一针见血、非常准确，因而使人难堪；
5）态度直率甚至粗暴，辛辣嘲笑，刻薄讽刺；
6）一针见血、非常准确，因而使人难堪，辛辣嘲笑，刻薄讽刺；
7）态度直率甚至粗暴，一针见血、非常准确，因而使人难堪，辛辣嘲笑，刻薄讽刺。

至此，破案便无法再进行下去。所谓“口毒”指的到底是上列7种涵义中之哪一种，从原话中就再也无法准确推断出来了，只能将原话笼统理解为“此人说话虽然令人无法接受，但用心是好的”。

相比之下，侦破樊先生的“口毒也是毒”的真实涵义倒容易得多。吊诡的是，那不是因为他使用了低信息熵表述，而是因为他“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民主”革命气概，使得读者根本用不着费神去厘定“口毒”的准确意思。所以尽管他使用的表述较“口毒心不毒”更混乱百倍，他那彻底的以言治罪精神反倒弥补了这一点。

教授此话是针对“口毒心不毒”的反驳，那意思是说“动机无足论，不管心毒不毒，只要口毒就是邪恶”。由此可见，教授的“口毒”其实囊括了上述五种涵义一共31种组合在内。这理解从他的“推汽车比喻”以及“他芦爷的用意是人格谋杀，还是如他自称的‘伪转真’，还是有其它不可告人的善意，其效果根本就没有区别。伪恶真恶都是恶”等语中得到证实。所以，“口毒也是毒” 的准确意思是：“无论主观动机如何，凡批评别人就是对之进行人格谋杀，就是邪恶狠毒”，换言之：“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善意的批评’，只有邪恶毒辣的谋杀式的批评”。

此论源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之“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亦即樊这儿的“言论效果决定动机论”），以及《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六条言论标准”，其实算不上什么原创思考。两人的共同点，就是连古人都不如。古人还有什么“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耳而利于行”之说。所谓“逆耳忠言”翻译成现代语，便是“难听但是善意的批评”。教授超过毛泽东的贡献，乃是毛还没敢如他一般彻底否认动机，直截了当地主张“言论杀人论”。

因此，虽然毛共“反右”于前，“民运”人士及其同情者反“扫荡”于后，两者都专门去追究人家的“毒”，把人往死里整，还不许对方以动机自辩，但教授却出于毛而胜于毛，使用的表述更简单含混，更包罗万象，而罗织的罪名“人格谋杀”更严重。倘这就是“民运”，则我还真想不出来那为什么不是伪民运。就算没有樊先生的辛勤努力，我们有过的文字狱已经是太多太多了。

不懂数理的读者可以从上面的例句剖析中，看出所谓“高信息熵”是怎么回事。说白了，那其实就是“言简意赅”。在写作信息时，所用语言越精练，使用的字符越少，涵义也就越丰富，写成的信息的不确定性也就越高，读者也就越摸不着头脑，这种语言作为信息传递工具也就越不合格。因此可以说，在艺术语言中，言简意赅可以造成一种“朦胧美”的特殊艺术效果，但作为学术语言，越是言简意赅便越是垃圾（这当然只指叙述性学术语言，不包括数学语言，后者的信息熵为零。例如“100”这个信息的误解概率为零）。

由此可见，在学术问题上，“简练”并不是一种好事，缺乏一定的“冗余”会造成语义多歧，具有一定“冗余”则能防止误解。好莱坞电影上，长官下重大命令时常重复一遍就是这个道理。因此，合理的信息系统的设计应有 “以一定冗余保证确定性”这条，生物信息系统就是最有力的证明。遗传密码的“防错系统”就是靠多余的密码子来保证某些核苷酸的点突变不至于引起氨基酸的点突变。在此，密码子的冗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遗传信息的稳定准确传递。

以此观点比较不同语种，不难看出汉语相对于多音节语言是一种落后交流工具。在同种语言中，作为学术语言，现代中文远远强过古文，而同是使用现代中文，使用清晰概念表达清晰思维的文章又远远强过“伪善亦善，伪恶亦恶，口毒亦毒”之类垃圾。

当然，这不是说使用高信息熵表述就一点好处都没有，艺术创作不必说，它最大的“优越性”还在政治中。第一个“优越性”已经由樊教授在上例中充分演示过了，因为“口毒”无所不包，囊括了各种性质不同的逆耳之言，它便成了个“乾坤一气袋”，把所有的异议者都当成“人格谋杀犯”一股脑儿装进去。而这正是毛泽东的绝活，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触及灵魂”、“斗私批修”、“破旧立新”、“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矫枉必须过正，不过不能矫枉”等等，都是大众熟知的例子。

它的第二个“优点”，就是在模糊口号造成巨大灾难后，提出者可以靠诡辩轻易脱罪。这也是毛泽东的惯伎，其中最有名的例子，便是他在反右后推出的“阳谋”说，以及“右派分子不光是言者还是行者，‘言者无罪’这条用不上”。在网战中，它可以保证高手们在侮辱他人（谋杀人格？）之后轻易逃避言责。例如，樊先生可以辩称他说的“口毒”是专指诽谤造谣，并证明我确实谋杀了他人人格，必须以血偿血，以命抵命。不过就算他真这么诡辩，也仍然无法否认自己把性质完全不同的言行熬在一锅里，不分青红皂白统统判为 “人格谋杀罪”，而这正是毛共文字狱吏的对口专业。

当然，不是所有刻意使用高信息熵表述的人都是为这些目的。使用这种表述的第三个“优点”倒是无害的，那就是它能最经济有效地卖弄“浓缩的深沉智慧”，乃是充哲人的捷径。

这秘诀说穿一钱不值，使用高信息熵表述，能给信息的接收者造成一种离奇境界：对那信息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要让读者进入这种理想境界，哲人就务必把握好分寸，确保读者处于幽明两界之间。如果完全不懂，读者就会丧失兴趣；如果明白如话，则读者就会看穿作者的浅薄。因此，一定要将熵值把握得恰到好处，让读者似懂非懂，忍不住要去琢磨，越琢磨便越有味，如同吃橄榄一般。他不知道那乃是因为作者所用概念模糊混乱，语义多歧，随便你怎么加入自己的理解都行，无论往哪个方向想，都能想出道理来，而且越想涵义越多，却以为作者是转世苏格拉底，越想便越佩服无地。

简言之，看这种文字有如观赏雾中山水，那艺术创造其实是由读者和作者共同完成的。这就是《老子》的永恒魅力所在，那不是什么哲学思辩的深邃而是朦胧艺术引起的迷糊沉醉。

就连黑格尔都有这毛病。在西方所有大哲学家中，唯有他以obscurity（模糊不清）和ambiguity（语义多歧）著称，而且他有意不去澄清因自己模棱两可引起争议的观点，尽管许多争论是在他在世时就爆发了的。最有名的就是所谓“合理即存在，存在即合理”。英文是：

What is rational is actual.What is actual is rational.

对这警句到底该怎么理解，在所谓“黑格尔主义者”中引起了激烈辩论。一派认为老黑的意思是说，所有存在的事物，包括当时的普鲁士国家在内，都是合理的。另一派则认为那意思是，只有合理的才能存在。因此，如果不合理，哪怕存在（existing），也不是actual的（很遗憾，我无法用中文转达这意思）。

不难看出，这两种理解截然相反。右派可以用它来为现状辩护──“存在即合理，本政府既然存在，当然合理”，而左派可以用它来反对现状──“合理才能存在，政府不合理，所以它必然不能存在。”黑格尔的门徒由此分为两派，保守派与所谓“青年黑格尔派”（马克思曾是其中一员）的愤青们激辩不休。政治上的两极竟能使用同一语录作为自己的精神指南，堪称文革两大派先驱，说明但凡所谓“辩证思维”搅和进来之处就必然是混沌世界。

正因为咱们来自备受辩证法荼毒的弱智之邦，新时代的哲人们就必然酷爱高信息熵表述，不信请看胡平先生这些名言：

“真正的宽容是很不容易的。当你对某件事热情执着时，你往
往很难宽容；在你轻易表示宽容的地方，往往是由于你对那件
事根本无动于衷。

谁不甘于平庸，谁就不再平庸。平庸不平庸，不仅要看状态，
更要看趋势。

忍者的画像：闭上眼睛，竖起耳朵。

真理必须面向公众。你不能对光说：‘只照你自己。’

没有理解，焉有谅解？没有直道，何来恕道？

你在孔雀开屏时偏偏只去看它的屁股，那不是孔雀有缺陷而是
你自己没品味。

不正经的人可恶，太正经的人可怕。

骄傲就是你觉得有很多人在羡慕地注视着你。

坦率与粗野，只有一线之隔。”

怎么样，您是否觉得作者跟伊索或老聃似的，难以思议地聪明？可您能否写个读后感，说清楚您从中获得了什么教益，还能不和别的胡迷发生激辩？

兴许，为了中国人实现思维现代化，必须废除现代中文里的“高信息熵分子”亦即单音节词语成分，废止文言文教育。当然，我这主张或许缺乏可行性，可行的还是在现有系统中尽可能修修补补。当前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教会未来的知识分子们养成使用明确概念进行思维并准确表达的习惯。

作者：芦笛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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