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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广斫鉴·戡乱战争·华东战局·中原会战】 硬戰——交警二總隊與中原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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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广斫鉴·戡乱战争·华东战局·中原会战】 硬戰——交警二總隊與中原會戰   
H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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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10/29
文章: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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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广斫鉴·戡乱战争·华东战局·中原会战】 硬戰——交警二總隊與中原會戰 (1167 reads)      时间: 2006-6-02 周五, 上午10:16

作者:HGC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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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戰——交警二總隊與中原會戰

張贛萍



在我身經的戰役中,打得最慘烈、最殘酷;在以一當十之下,勝得最奇異的一場硬碰硬的戰爭,則是交二總隊配屬黃伯韜將軍指揮,參加「中原區會戰」。那次是以「火海」對「人海」,打了劉伯承的「二野」,又打陳毅的「三野」,苦戰一星期。最後一仗,打得我左腿右臂先後負傷,就在堅持「最後五分鐘」的千鈞一髮全勝,黃伯韜與張績武也因那一仗而同獲「青天白日勳章」。我也曾獲「寶鼎」勳章。

那是在四年勘亂史上,一場空前的大勝仗。不過,據我們親歷其境的人所瞭解,却勝得十分危險;假如陳毅的劉長勝縱隊,在我負責的防守陣地,再發動一次衝鋒的話,我固然早就「瓜得」,整個戰局也要改觀;又假如陳毅的「三野」,能在第六天再堅持下去的話;或者劉伯承的「二野」再加一點夾攻力氣的話,黃伯韜整個兵團,連同被圍的七十四軍,都要像區壽年兵團一樣「被吃掉」。

可是,我們不但没有被吃掉,反而打了一次大勝仗,這是什麼原因? 這正如拿破侖所說:「我能堅持最後五分鐘,但敵人不能」。也正如我國「戰鬥綱要」的總則所說:「我們感到最痛苦的時候,也正是敵人感到最痛苦的時候」,及「誰能支持最後五分鐘,誰獲勝」的道理。

民國三十七年五月,在河南黃泛區的「中原會戰」,就我當時所知及現在還記得起來的敵我態勢,大概是這樣的:

共軍陳毅的「第三野戰軍」,與劉伯承的「第二野戰軍」,以南北夾擊之勢,「二野」圍困鄭州(當時守鄭州的部隊,是交警第七總隊長彭自强,湖南長沙人,原任交二總隊副總隊長,也是一個能打的總隊。)策應陳毅的「三野」進攻開封。我軍區壽年兵團(區是廣東人,該兵團係商邱綏靖區司令周喦的基本部隊)及七十二軍馳援開封,均被圍困,结果開封失守;我軍邱清泉兵團與黃伯韜兵團,又奉命馳援。我交警二總隊,則任商邱與朱集車站之防務。當時,戰雲密佈,大戰一觸即發;我們在朱集車站加强防禦工事時,見到黃兵團的主力二十五軍及配屬指揮之傘兵總隊,源源西進,感到整個局势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因爲商邱是否能保? 全看這一仗,而在徐州剿總所轄之「華東戰區」,可以使用的兵力,差不多都投入到這一次的會戰中來了。

我們擔任城防的加强工事剛剛做好,忽奉周喦司令官命令,配屬黃兵團西進,改任馳援區壽年兵團任務,防務由地方團隊接替。說得明白一點,那一次是「傾巢出動」孤注一擲;等於「沙蟹」,商邱也等於是擺「空城計」。周喦司令官這一大膽冒險的決定,當不外乎基於兩點:第一,區壽年兵團,是他的基本部隊,也即是他的「本錢」;如果「老本」不保,他就成了「光桿司令」。在有兵才有官,有力才有勢的現實環境中,他就是拼了老命,也想把這點老本救到。其次,如果黃兵團這次不能達到任務,共軍揮軍東犯,進攻商邱的話,僅憑我們交二總隊這點兵力,也很難守得住朱集與商邱。與其將兵力分散,則不如將兵力集中;與其讓我們交二總隊坐守在朱集與商邱等待敵人來犯,則不如將我們交二總隊派出去,加强黃兵團戰力,擋住敵人在商邱以西的地區打。於是,我們奉令即行,沿商邱經寧陵、睢縣、杞縣、陳留到開封的公路綫,向西推進。當時的行軍序列,黃兵團主力在中,傘兵總隊在右,我交二總隊在左。說實在話,黃兵團的一般官兵,對我交二總隊是不太「敬重」的;對穿著光彩,外表漂亮的傘兵部隊,則另眼相看。事實上,從外表看去,他們一切的一切都比我們好,商邱的老百姓就曾說過笑話,說傘兵總隊是「少爺兵」,我們交二總隊是「化子兵」;尤其在服裝上,他們也真似「大少爺」,我們的確像是「叫化子」。但經過那一仗之後,事實證明:「好看的部隊不能打,能打的部隊不好看。」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我們跟隨黃兵團,通過寧陵,進入睢縣,到達杞縣縣境之後,即被共軍擋住去路。共軍採用「阻援打點」的戰法,滯留我們援軍行動,加緊對區壽年兵團的進攻。

黃伯韜這位既非「黃埔系」,也非「保定系」,是國軍中行伍出身的「雜牌將軍」,却是一位深識大體,能顧大局,具有指揮才能與道德的司令官(與我在中學、軍校、參謀班三度同學尹葉蘭,任黃部情報參謀多年。據告、黃伯韜原籍廣東,生長河北,出身微末,是北洋軍閥時代李純的舊屬,由傳令兵而排、連長,甚獲李純歡心,將其乾女兒嫁予黃爲妻)。因爲在以往國軍中的一般將領,不是恃寵而驕,便是恃才而狂,個人英雄思想特別重。平時表現飛揚跋扈,不識大體;戰時則保全势力,有我無人,不顧大局。這是我所見聞到若干將領所犯的通病,但黃伯韜没有這些缺點。就以那次在「中原會戰」中的表現,他從始至終都是一派大將風度,所有的處置,不但令人敬佩,也令人感動。

我手邊没有詳細地圖,當時敵我兩軍的位置,我已記不十分清楚,大致情形是這樣的:我們抵達睢縣與杞縣之間的商邱店,黃兵團的前衛部隊,已與共軍打上了。從本隊停止前進到黃伯韜下定決心的時間,大約只有一小時;他的決心是「攻擊當面之敵」! 命令傘兵總隊與我交二總隊掩護他的左右(即南北)翼取守势,由他的二十五軍擔任攻擊。

這個決心之明敏果決是值得人叫好的。第一,被圍的區壽年兵團與七十二軍命運,危在旦夕,他爲了要馳救被圍的友軍,一抵達戰場,即毫不猶疑的決心攻擊;並且一開始便是猛攻,不計犧牲,前仆後繼。與一般觀望不前。畏頭畏尾的將領自私作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第二,他的攻擊決心,是否定了幕僚人員「穩紮穩打」的建議,先在商邱店一帶做好防禦工事再攻,以求進可攻退可守的「萬全之策」。他的判斷,敵人那次「阻援」的兵力,是由原任包圍區兵團與七四軍兵力分出來的,阻力可能不强。他要在友軍尚未被吃掉之前,也即是被圍友軍尚有餘力吸引住敵人主力之前,即將敵人的阻隔力量突破,以求與被圍的友軍會合。在他這個判斷與友軍被包圍之下的攻擊行動,當然越快越好,越猛越好。如果遲疑觀望,等自己做好防禦工事再攻,說不定被圍友軍已被敵人解決。到時敵軍傾全力對付自己,那就會攻既無力,守亦爲難,我們也要重踏覆辙,走上被包圍的險境。
所以,他的攻擊決心一下,即將他的基本部隊二十五軍,全力投入戰場,毫無保留的猛攻猛打。因此,一開始即出現炮火猛烈的激戰場面。可惜他的明敏果決,却未能與邱清泉兵團的行動配合緊凑(其中原因只是據聞而非確知,不敢妄言),所以終因心餘力絀,不但没有把當面之敵攻垮,反而因敵人盡力將區壽年兵團解決了,調出主力向我們取包圍態勢,開始反撲。

黃伯韜的二十五軍猛攻不下。始終無法突破敵人的逾隔陣地,商邱店以西的幾個村落,被砲火摧毁俱盡,雙方傷亡慘重。等到被圍的區壽年兵團不幸被解決,共軍陳毅部,傾全力反撲黃兵團的時候,二十五軍的戰力,已被消耗得連招架之功也有困難了。

二十五軍攻擊的時候,我交二總隊與傘兵總隊分駐商邱店南北,擔任側翼掩護任務,是取守勢的。我交二總隊以陳崗村爲中心,分據商邱店東南面四個村莊,起初兩晚上(那時制空權全操在我軍方面,共軍的攻擊行動,只能在夜間進行),共軍對我們的攻擊並不猛烈;從第三天起,二十五軍攻勢頓挫,整個黃兵團改取守勢待援,我交二總隊由四個村莊,撤守爲兩個村莊;將正面縮小,戰力加强。我大隊調回與總隊部及第一大隊的所在地陳崗村,加强防禦力量,以待敵人來攻。二十五軍與兵團司令部,則以商邱店爲中心,守住附近幾個村落;傘兵總隊則防守商邱店以北。這幾個村莊,以商邱店最大。有土圍牆、有外壕、有街市。陳崗則是北方那種中等地主的村莊,陳家自住在一個小小的土圍牆内面,全部磚石建築物,總隊部即駐在土圍内。屋宇座北朝南,土圍之外的正南面,有一大坪:坪的東南西三面,則是一些零零落落的佃農或僱農住房,多是土墙用高粱桿覆蓋,建築簡陋。該村防務,由第一大隊與我們四大隊擔任,一大隊任西面防守;四大隊任東面防守,西北面是後方,通往友軍黃兵團司令的駐地商邱店,由總隊部的直屬隊抽出兵力擔任警戒。其中最重要的一綫,是陳崗村的正東與東北面,一條東西大道與一條東北大道均通過於此。只有十幾家土墙房屋,無大坪阻隔。如果這一綫被敵人突破,則可直達總隊部所在地的土圍之内,我隊即任該村東北面的防守。第二、三大隊則任陳崗北面另一個村莊的防守。

那次戰爭。官兵都心裹有數,是一場性命交關的殊死戰。因此,陣戰劃分之後,即不眠不休的構築工事。那時高粱尚未收割,遍地都是「青紗帳」,這是在北方作戰最感頭痛的一種農作物;高粱有如甘蔗,高達十呎上下,是一種利於防空,利於兵力運動,掩護攻擊者接近陣地的最佳屏障。我們防禦部隊第一步便是「掃清射界」,將陣地前五至八公呎的高粱樹木砍倒;在陣地正面,挖了一條深寬約二十呎的外壕,作爲阻絕工事,用竹籤樹枝插在壕底。所幸河南一帶,盡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沙土地。地質鬆散,挖壕頗易。另用木板樹幹,作爲各種子母堡及機槍巢的覆蓋,上用泥土掩埋;以指揮所爲中心,向前後左右挖交通溝,準備將這一場料想中的激烈防禦戰,完全在地下進行。幸好共軍是畫伏夜攻,而在前晚的攻勢又不十分凌厲,故此我們有很充裕的時間,加强工事。

等到我們的防禦工事已構築得差不多了,殘酷的攻防戰也開始了。

我們配屬黃伯韜兵團參加「中原會戰」,前後有半個月之久,而由攻擊改爲防禦則爲七天。起初兩晚,共軍對我們的攻擊是試探性的;從第三晚上,共軍主力由西向而東移動,將我們回商邱的退路截斷了。以商邱店爲中心,整個黃兵團,陷於四面包圍中。所以從第三晚起,戰況才較爲激烈;而打得最艱苦惨烈的肉搏戰,則是最後兩晚。

從共軍劉伯承與陳毅部所虜獲的文件證明,共軍對我們交警部隊的戰力與火力是「另眼相看」的,他們訓令上張明較著指出:「攻擊國軍其他部隊駐守的村莊陣地,只要能突破陣地或村莊的邊沿,戰爭即有結束的希望;惟有攻擊交通警察防守的陣地村莊,突破邊沿,才是正式戰爭的開始。」他們的文件上又說:「攻擊其他國軍陣地的時候,可以利用火力間隙躍進;攻擊交警部隊的陣地時,惟有在密集火力下衝鋒,因爲他們很少會有火力間斷的機會給我們利用。」

那一次,共軍對我們的攻擊,即是秉從以上兩個要點,完全用「人海」來抵制我們的「火海」。除了行破壞性與制壓性的火力戰之外,他們在衝鋒的時候,很少用槍,所用的是脅從而來的「民兵」,也可能根本是老百姓的性命,把炸藥綑縛在人身上,空著手撲到我們陣地前來,使人身與炸藥一起開花,炸破我們的伏地碉,機槍掩體;再驅使成羣成陣的人,作波浪式的衝鋒,死了一批又來一批,用屍體填滿外壕,用肉體堵塞槍眼,而爲他們的正式部隊「鋪路」。這,就是舉世知名,駭人聽聞,惨絕人寰的「人海戰」!

我在此只記敍那次「中原會戰」,最後兩天晚上陳毅的「三野」,在我防守陣地前面所表現的「人海」戰蹟,也就不忍卒睹,夠傷心慘目的了。

共軍對我們的包圍圈形成後,攻擊重點,由西南面,轉移到東北面,正北面的傘兵總隊陣地,首先被突破,造成很惨重的傷亡。黃伯韜的主力二十五軍,自攻擊頓挫之後,已經大傷元氣,不但再無攻擊的力量,連防禦的力量也没有,雜兵伕都被抽調出來擔任警戒任務;所剩下來的,盡是傷兵與非戰鬥人員。兵團司令部的安全,全靠我們交警二總隊與傘兵總隊,拱護司令部所在地——商邱店的外圍陣地。如果我們的陣地不守,商邱店根本無法抵抗來犯的敵人。

記不起那是改取防禦的第三天也還是第四天,傘兵總隊防守的一個村莊,被共軍攻佔了一大半,只剩下靠近商邱店的一角還在據守中。那時,我們交二總隊雖然也被攻,但並不費力即將來犯共軍打退了。黃伯韜接獲傘兵總隊陣地岌岌可危的求救報告,因無兵力可以增援,要我們交二總隊派兵反攻,協助他們收復已失去的陣地。真没想到這個装備精良,光彩得有如「花花公子」的部隊,打起仗來竟會如此「水皮」。

據原在我交二總隊一大隊任職,而今日也在香港的譚雲龍兄說,他們大隊那次奉黃伯韜命,反攻傘兵總隊已經失守的陣地,只有半天的時間,便將那個己被共軍佔據三分之二的村莊收復回來了。將陣地交還给傘兵總隊之後,又歸還制建,回到了陳崗來防守我們自己的陣地。

在輕兵器方面,傘兵總隊是全國首屈一指,裝備最精良的一個部隊。他們的待遇好到甚麼樣子呢? 我們交二總隊在分隊長這一官階的人,有手錶的就不多;而他們傘兵總隊的士兵,大多數都有手錶。從這一件小事物去比較,這個部隊待遇之懸殊,也就可以想見了。他們的待遇如此優厚,裝備如此精良,怎麼會一打即垮呢? 據譚雲龍兄當年目擊他們陣地失而復得的情形分析,那一次他們也打得惨苦,傷亡很重,可是就没有打出一點名堂來。其原因,防禦工事構築不得法,火網组成不夠嚴密,應戰時沉不住氣,不當打的時候,拚命的打;到紧急關頭要拚命打的時候,又没有力氣打。把火力與人力都消耗在敵人尚未接近陣地之前,等到敵人以「人海」來衝鋒的時候,不是因爲傷亡過重,而使陣地的防守力削減,便是由於已經射擊很久的武器,在千鈞一髮時發生故障,因此未能將精良裝備的功效發揮,造成傷亡嚴重,戰績平庸的後果,予人以「虛有其表」或「好看不好吃」之譏。

說了人家再說自己,絕非「丑表功」,那次「中原會戰」,得以將危如疊卵的局面保持平安,共軍發動陳毅和劉伯承的兩個野戰軍,一共十多個縱隊圍攻均未能得逞,先期得歸功於二十五軍的攻擊精神,後期改取防守,則完全得力於我交警二總隊的沉著應戰,官兵應命,每人都能以一當十;以百當千。

那是一場最强硬的戰爭,也是一場最殘酷的戰爭!

攻防戰進行到第五天,敵人犧牲在我火海下的人命,雖然異常慘重,而我方連續遭受五個晚上的輸番攻擊,不但士兵的傷亡數字日有增加,所有的防禦工事,也被砲火摧毁得破爛不堪。所幸制空權完全操在我方,敵人只能晝伏夜動,我們就得利用白天的時間修補工事。但是,由於日工夜戰,官兵們已經五天五夜没有休息過了,因此人人疲累不堪。那時,我們最感需要的是睡眠。

以我自己來說,戰事進行到第六日早上,我去參加總隊召開的幹部會議時,他人在報告晚上戰況,敵我傷亡,我竟會把頭靠在墙壁上,呼呼入睡了。一直輪到我發表對戰局意見,才被旁邊的同事,把我推醒,從睡鄉中拉回到現實中來。只是說:「傷亡太重,疲勞太甚,請求增援,或把我們調到第二綫休息一晚。」

可是,我有傷亡;人家也有傷亡;我獲不到休息,人家也獲不到休息。因傷亡而造成的兵力不足,因日工夜戰而造成的疲累不堪,幾乎是全總隊共有的現象。所不同的,只是輕重之分而已;但以我們防守陳崗的一、四大隊最甚。

那時也是「夏日炎炎正好眠」的五月初旬。在我的生活體驗中,連續不斷的不眠不休共有過兩次;一次是抗戰時的「常德會戰」,一次是戡亂時的「中原會戰」。前者是冬天,在責任感與好勝心的驅使下,在没有生命危險的奔勞中,有十天左右未曾脫衣解鞋安枕過一晚;後者是夏天,在槍林彈雨的生命威脅下,也足有五天五夜未曾合過眼。但在比較上,由於天氣與心情的關係,後一次的疲態,更勝過前一次;我自問在揮汗如雨的夏季戰場上,任是金剛不壞身,也不可能支持一個星期不眠不休的。

我記得總隊長張績武在那次會議中,曾以痛苦的神情,沉痛的口語作了如下的總結:「根據昨晚上的戰況,與從俘虜口中獲得的情報,敵人的攻擊重點,已很明顯的指向陳崗村的正面了。現在黃兵團已自顧不暇,這位司令官的指揮道德,是不容我們稍有懷疑的;事實上現在商邱店兵團司令部的所在地,已經成了傷兵醫院,非戰鬥人員,均露宿在街頭,不但無兵力增援我們,現在存的炮彈也少得可憐,昨日就已不夠一個基數了。如果今日再獲不到空投接濟的話,今晚上連炮火也不能作有效的支持。你們想調防休息,請求增援均無法實現。大家實在無法支持的話,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放棄陳崗撤守到商邱店去與黃兵團會合,和他們在一起死守待援;傘兵總隊已經决定撤退到商邱店。第二、利用我們的輕裝備突圍。」

大家對突圍一案頗感興趣,由於在別働軍時代突圍當家常便飯,所以大家也頗有把握,於是,紛紛討論突圍的辦法。有人主張出其不意;先向西南面衝出去,脫離敵人之後,再折轉向東回商邱。張績武對這一案下不定決心,他感到在道義上有對不起黃伯韜的地方;因爲我們一走,黃兵團與傘兵總隊一定要被共軍「吃掉」。

最後,又輪到我發言,我反對他們的意見說:「對這兩案我均不贊成。第一、黃兵團現在整個退守在商邱店,據說土圍墙之内的人馬密度,有如蜂巢;天上落一顆石子來,也可能打傷人,連雜兵伕都要拿槍任防守任務。我們去,也必定是擔任土墙外圍的防守,工事不如我們現在的好,地形地物又不熟習,說不定我們立脚未穩,部署未定,就要被敵人衝垮。與其垮在商邱店,則不如戰死在陳岡,死了也可獲得一個死不後退的名譽。第二、我反對以從前突圍的經驗,來估計這一次突圍的後果;姑不論後果如何,起碼,這幾天專是我們四大隊,負傷的數十名官兵,就要在突圍的時候把他們抛棄在此地。他們是爲保全我們的生命而負傷的,我們忍心把他們抛棄,任由敵人去宰割他們的生命嗎?」他們被我說得啞口無言。最後我悲憤的說:「如果没有人願意與我調防,讓我休息一天再打,我只有在現陣地上打到最後一個人爲止!」後來決定不撤退、不突圍,陣地照舊,由總隊部調出人力來爲我們加强修補工事再打。

那次的陣前會議,就是這樣結束的。我回到防地又召集自己的幹部開會,將總隊會報情形宣告後,他們一致支持我的決心,均不贊成因突圍而捨棄負傷的弟兄不顧,大家生死與共,向我保證決舆陣地共存亡;只要一息尚存,即不讓敵人越雷池一步。

他們雖然表現得慷慨激昂,我還是爲他們加油打氣說:「從昨晚上敵人遺留在我們陣地前的衆多屍體看來,他們的攻擊,也可能到了强弩之末的困境,我相信再堅持一兩晚,援軍可以到達,我們的圍也可以解了。」我將兵力調整傷亡,把預備隊一起投入到第一綫上去填補傷亡,把非戰鬥人員集中在指揮所,作爲必要時的使用;要他們輪流作息,準備天黑後惡戰。我帶兵是只要求原則,不拘小節的,平時在生活方面,根本没有階級的分別,我也從來不囉嗦他們。但在戰時如果作戰不力,或臨陣退縮的話,我可毫不容情,開口是槍斃,閉口也是槍斃。
他們暸解我的性格,我也瞭解他們的戰力,在那幾年長期處於作戰狀態中,平時親如手足,戰時確能互信,雖然我從未槍斃過人,那一次我還重申前令。結果,在那天拂曉時戰況最危急的時候,一個名叫熊光輝的戰鬥组長,從第一綫退下來,被我親自掃了一排湯姆森槍彈,打得他肚破腸流。後來他傷愈歸隊,我才知道,他的擅離崗位後退,是有一段恩怨原因,也是一次現眼因果報應在内的,這事容後再詳記。

那晚上的戰況,一開始便是激烈的,黃昏時份,敵人的炮火熾烈密集,對中我們防守的商邱店與陳崗村,進行每次十發「併蒂梅花形」的轟擊,而我們放列在商邱店的炮兵,起初可聽到還擊聲,打到半夜便噤若寒蟬,原來炮彈消耗盡了,只有挨打的份兒。那次敵人還使用一種聲音異常尖銳刺耳,好似是開花彈的機槍,居高臨下向我們作密集掃射。那種槍聲響得古怪,是我們前所未聞的;給予人的精神威脅很大,聽起來,好像就在頭頂開炸,其實它的彈道還是頗高。那種槍彈在頭上飛過,像我們這些久經戰陣的官兵,也會感到有抬不起頭來之感。等到以後我們瞭解這是靠怪聲嚇人的玩意,他們也就黔驢技窮了。

那一天反常態之事特別多,晚上九、十時左右,他們即開始衝鋒,使用「人海戰」作波浪式的衝! 從各方面的槍聲動靜看來,敵人對其他方面,都是牽制性的佯攻,主要的人力火力,都集中在我大隊正面;上半晚的攻擊箭頭,指向我陣地的正東面;下半晚的攻擊重點,指向我陣地東北角的路口上。好在我們自動連發武器,藉工事掩護身體的交叉火網,對付共軍那種原始的「人海戰」攻勢,只要沉著應戰,是游刀有餘,可以火力而補人力之不足,以一當十,百以當干的。但是,凌晨前後正東面的陣地,還是被敵人突破五、六次,而每次衝進來的敵人,也都被我們消滅在陣地内。我們捉了兩個活口俘虜,從其口供中,才知道那晚上攻擊我陣地正面的敵人,是兼程調來的一個「攻堅縱隊」。我感到這場攻防戰的艱難了。

所謂「攻堅縱隊」,又名「長勝縱隊」,這是陳毅所屬「三野」之中,最有名的一個戰力强、裝備好、能打能衝的一個縱隊;「三野」的其他縱隊,攻擊我們交二總隊陣地,雖然輪番攻擊了五天五夜,只有傷亡,而無進展,故調來這個「攻堅縱隊」,來一次「硬碰硬」的搏殺。

下半晚,他們把攻擊重點,指向我陣地東北路口。這是最接近陳崗土墙圍子,總隊部駐在地的一個重要路口,在戰術上說,這是我方「最感痛苦的地方」,也即是「攻其所必守」的重要部份。因爲只要把這一綫突破了,便可直取我們總隊部。

「攻堅縱隊」的攻堅法,說起來並没有什麼了不起,也是按著他們的「攻擊三部曲」進行,先用火力攻擊,以砲兵行制壓舆破壞性的轟擊;再以步兵重武器向我陣地作摧毁性的射擊。在這一階段中,他們所收到的效果,把我們的電話綫炸斷不少,上下級指揮所的通訊聯絡,時時會發生中斷,但也很快便修復了;此外,便是把那些没有人住,用高粱桿蓋覆的民房,被他們打來的燃燒砲彈炸起了火,但我們的官兵,都已進入到有掩蓋的地下工事裹,對人命殺傷力不大。

第三步便是「人海」戰。那是惨絕人寰,將人命視爲草芥的一種最野蠻而無人性的「戰術」,也即是毛澤東在生被碎屍萬段不足以懲其惡,死後挖墳鞭屍不足以贖其罪的一宗最大罪惡,是他所欠中國良善人民最重要的一筆血債。這種把人命賤過螞蟻的「人海戰」國共作戰時慣常使用,在韓戰場也還是使用。從去年十一月間,中共軍事負責人林彪,與「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蕭華所提出來的那篇「繼續定出政治的五項原則」,所說「要把美帝消滅在人民戰爭的海洋裹」一文中,重點還是以「毛澤東思想武裝軍隊,使軍隊不怕死」;最後的結論,則是「以人海赢取勝利」。較早以前,更說過「中共不怕核子戰,把中國人炸死一半,也還有二、三億人活著的。」這是「氣壯」嗎? 這筆血債,讓以後的史學家去清算,在此暫且不談。我想在此提及的,是他們這十多年來,用以教練軍隊「典型人物」的「英勇故事」:什麼董存瑞捨身炸碉堡;黃繼光胸膛塞槍眼;王杰身撲炸藥包;羅光燮以身掃地雷……等等。不明其真像的人看了,或者會認爲他們真個了不起,但以我們這些身經目擊的人看來,除了嗤之以鼻外,惟一反應是憤!恨! 再加上一句「没有出息」! 搞來搞去,搞到今日,還是用這一套作爲對軍隊的教材。如果遣也值得敬佩的話,「義和團」那班「大哥、二哥、麻子哥的寃死鬼靈牌,中共是應該搬進「紅朝廟堂」去「奉若神明」才對。

以上所畢出這班「典型人物」的「英勇故事」,是怎樣產生的呢? 請看以下我在「中原會戰」時所目擊的事實。

我不是「唯武器論」者,我承認打勝仗的因素很多,不完全決定於火力,但也不完全決定於人力;我堅決反對中共的「人海戰」,我願在此揭發中共使用「人海戰」的真情實況於世人之前,我要向世人控訴中共「人海戰」的罪惡!

在「中原會戰」中,中共對我們防守陣地的攻擊,把「人海戰」發揮到了極限的一次,即是調來劉長勝的「攻堅縱隊」,向我軍發動猛攻的第六天晚上,他們在炮火的掩護下,以排山倒海的人命,向我陣地作波浪式的衝撲,真是前仆後繼,鑽進到我們火網裹面來。外壕他們是躍不過的,起初,用人抬著綁接的木板樓梯,想倒放在外壕上面,作爲衝鋒的橋樑;但他們的人,尚未接近到外壕便倒下去了。以後他們改變辦法,以人命來填壕溝,被我們射倒一批在外壕裹,又衝上第二批,第三批,……這樣,一直把一條約有二十公呎乘二十呎闊度與深度,長達約一千公呎的外壕,填滿了好幾處屍體;屍體堆積高與壕齊,然後便以屍體做橋樑,再以「人海戰」,撲近我們的陣地。照中共所表揚的「典型人物」與「英勇故事」。這些數以百計的「捨命填溝壕」的人,都應該算是「英勇故事」中的「典型人物」。

但這是一些什麼人呢? 他們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是「三野」的戰鬥兵,而是連軍服都没有穿,身無槍械,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也是中共高唱要「解放做主人」的真正農民。他們是受了「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而甘爲「人民解放戰爭」拚命的嗎? 不是,決不是,因爲事後我們見到的,是用一根繩索,串綁著十個八個人的左手,一起倒臥壕内或地面;我們還在現場檢查出中共的「罪證」,有若干人的子彈傷痕,是從身體後面打進去的。這說明一點。中共除了脅迫他們這些善良的農民,作爲「人海戰」的前驅犧牲品之外,還在他們的後面架起機槍,迫使
他們有進無退,有死無生。爲著要達到以人命填滿外壕的目的,把這班善良的農民,驅使到戰場上來,「背腹受創」而後「前後夾擊」,這是我目擊的事實,也是中共草菅人命的最大罪惡! 中共對「解放軍」的教材裹面所列舉的「董存瑞捨身炸碉堡」,「黃繼光胸膛堵槍眼」,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過,就以我親眼遇到見到的,除董存瑞與黃繼光這樣的「英雄人物,就以那次「中原會戰」來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中共今日只表揚一個董存瑞與黃繼光,這就未免太「厚此薄彼」,我要爲那次捨身炸我們的碉堡,用胸膛堵塞我們的槍眼那一批「英雄人物」呼宽而不值了!他們炸我們第一綫伏地碉堡與機關槍掩體的辦法共有三種,第一是炸藥綑在北方農民叉麥桿的樹枝叉子上,企圖爬近我們的工事,伸在槍眼口上發生爆炸;第二是把炸藥綁在人身上,撲到我們的工事前面來;第三是想用手榴彈擲進我們的槍眼裹。可惜他們這三種辦法都「弗靈」,人還没有接近我們的陣地。便被我們的自動武器,擊斃在陣地前面;炸開了的,也是炸倒他們自己。

像這種「董存瑞捨身炸碉堡」的人,則多是「三野」的真正戰鬥兵。事後我們從他們遺屍中發現,身上綁有炸藥,或手中拿著炸藥木叉的死者,只有兩三個是穿農民衣服的。

說到「黃繼光胸膛堵槍眼」的「英雄人物」,那就與用人命填外壕一樣,事後我們檢查堆積在工事槍眼前面的重疊屍體,發現最下面兩三層屍體,都是穿農民衣服,並且手腕上串绑有繩索的,只有上面或倒斃在屍堆前後左右的屍體,纔是穿著「三野」軍服的士兵。因爲那一次,他們遺棄在我們陣地前面的屍體與重傷者,專是我所守的陣地正面,便有三、四百多具;全戰場的遺屍近叁千具。戰事進行到如何慘烈,也把中共號稱「萬應萬靈」的「人海戰」真面目揭露無遺;因爲其中半數以上,是根本没有戰鬥力的老百姓,雖然極大多數都是犧牲在我軍 火力之下;但也有少數因畏縮不前,被共軍押陣驅迫的槍彈射死。但這筆血賬,却毫無疑問應該由中共負起清還的責任。

至於號稱「攻堅縱隊」的劉長勝縱隊,他們的真正戰力如何呢? 他們的戰鬥兵親自上陣,是在上述火力戰與「人海戰」鋪平了衝鋒道路之後,這才正式上場表演他們的「攻堅術」。從他們遺在陣地前屍體上的文件,以及捉到他們的俘虜口供中得知,他們的攻擊,是分成小组兵力,由「指戰人員」分擔率領與督戰任務;衝鋒前要開會,衝鋒頓挫了也要開會,打勝了要開會,打敗了也要開會。這叫做「打通思想,檢討得失,檢查功過,大家抓主意」。

誰都知道,共產黨是會議最多的,雞毛蒜皮的事開會,拉屎撒尿不出也開會:開來開去都離不開「毛澤東思想」這張「萬靈萬應藥方」。但是,他們軍隊在戰前、戰時、戰地也忘不了開會,則是出身在湘、赣邊區做土匪的賀龍發出的指示。他說:「實行火綫上軍隊開各種大小會,發動士兵羣衆如何出主意,想辦法,解決困境,攻克敵陣,達成任務。在軍隊首長指導之下,商量商量,醞釀醞釀,徵求徵求意見;把不同的意見擺一擺,議一議;對有錯誤意見的人,打通打通思想,做一做說服工作。打過一次仗之後,又要檢查檢查,總结總結。」那次劉長勝縱隊,從開封調來攻擊我們,就曾開過這種會議才開始衝鋒的。先用機關槍驅迫老百姓上陣,爲他們填外壕,堵塞槍眼,身綁炸藥,都是在會議中想出來的辦法,藉以克服短射程火力不及我們密集的缺點。

他們正式戰鬥兵擔任衝鋒的時候,每人都把身子紮得結結實實;一律穿桐油浸過的布底鞋,用布條綑在脚踝腳背上;每人有手榴彈,工作器具,大小裹傷包。我眼見有幾個傢伙的跳高爬牆工夫練得不錯,堪稱高來低去;可惜他們的手剛剛能抓到牆頭,身子已經中彈,又從高處掉了下來。後來我們讓他們從墙外跳進墙内,墙内邊早有人在「迎駕」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那兩個活口俘虜,就是這樣捉到的。當時翹口不開,什麼都不肯說,等到戰事结束,到了商邱,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共產黨罪惡說個没完。

在「中原會戰」中,我總隊遭受共軍「三野」陳毅部數個縱隊的輪番攻擊,但以第六晚上劉長勝的「攻堅縱隊」較爲犀利,他們那種「人海戰」,如果兵力分配没有縱深,火網構成不夠密集,應戰不能沉著的話,陣地是很容易被他們衝破的;就是我們交二總隊這樣不怕攻。能打真軍的部隊,也於那天晚上,在「敵有後繼」而「我無援軍」的情形下,幾次被他們衝入陣地。打到最後,我親自上陣負傷那一次,如果他們再加一點點「工本」,再來一次衝鋒的話,我固然早巳曝屍陳崗,整個黃伯韜兵團也要在那一次完蛋。

因爲從下半晚起,共軍發動四方八面的總攻,火力發揮到最大限,整個戰場上都被籠罩在一片烟雲彈雨中;我方的砲兵,因爲没有砲彈,早就成了「啞吧」。共軍即利用砲轟這一階段,將步兵與「民兵」接近我們陣地。「攻堅縱隊」發起衝鋒的另一特點,是「殺聲震天」,故意大喊大叫,「衝呀!殺呀!」之聲不絕於耳,想在精神上爲他們自己壯膽,给予我們一種恐怖的威脅。這種「夜行人吹口哨」的喊叫,對我們不但不起作用,反因目標暴露,回敬他們的是一種密集的交叉槍彈,打得他們啞口無言。

那晚上,大家都對後援絕望,所以根本不作請援的打算;人人抱定必死決心,與陣地共存亡。所以,我在地下指揮所裹,只能從槍聲與喊叫聲去判斷那一個方向,那一個據點的戰況,第一綫防守的人,不會因傷亡而向我報告求援的。我們在阻絕外壕的内岸邊,將連日來消耗的空彈壳集中,又佈置了一線「地雷陣」將手榴彈埋在地下,上面用空彈壳覆蓋著,只等敵人街過來,將引綫一拉,便可像地雷一樣爆炸。這種「地雷陣」,炸死人的威力雖然不足,因彈壳四射,炸傷人的力量是很夠的,當我們聽到「地雷陣」全面發出爆炸聲後,知道阻絕外壕已不 足恃,被敵人衝過來了;敵人一過外壕,便接近我們的主陣地,攻防戰的高潮,也隨之而掀起!

總隊部的全面觀察,那晚上敵人攻擊重點,很明顯是指向我的正面。總隊長張績武,擔心我的陣地,又無援兵可增,問我的傷亡情形? 我報告他:「已與下面約定,不報傷亡,打到一個不剩爲止。」他在電話裹,搬出我們張家的前辈烈士來向我們打氣,說了張煌言,又講張家玉這兩位明末時代的詩人烈士,我記得他還曾唸了幾首張煌言與張家玉的詩,要我紀錄下來;迄今緊記未忘的,是張家玉所作的兩句:「殺身取義吾曹事,志士何須問葬埋!」悲而且壯,視死如歸,那時,我們都有這種氣慨!

參謀主任殷兹福,江西南昌人,舆我私交甚篤,他調了兩輛戰車,放在我陣地東北路口上,作爲活動碉堡。他告訴我,總隊長已作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他在電話裹爲我打氣與加油,則是背誦文文山的「正氣歌」。最後他與我同聲叫出:「江西文天祥,打死不投降」的口號!

到凌晨三時左右,敵人的槍砲彈密如雨點,房舍起火,電話綫被炸得七零八落;上、中、下的通訊連絡,全部中斷,我知道這是生死關頭到來了!那晚上我身邊根本没有預備隊,戰鬥兵一起填補了第一綫連日來的傷亡,只有三十多名非戰鬥人員,所幸他們也都是久經戰陣,知道使用武器。我要他們能夠作戰的,每人選擇一支殺傷力最强的湯姆森機槍;缺乏作戰經驗的,則用輕便的卡賓槍,並將傷亡者遺留下來的彈夾,盡量裝滿子彈,隨時準備出擊。又將文件整理了一下,不必要的都燒了,必要的打成一包。當我作出種種「殺身成仁」的準備時,三十多名官兵,一個個都神情肅然,我要他們一同默唸著張家玉的詩句:「殺身取義吾曹事,志士何須問葬埋」。

拂曉前,東北路口陣地,响起一片密集槍聲與喊殺聲之後,靜下來不聞一點聲息,我正爲這方面擔心,想去巡視陣地,彭承弼隊的一個傳令兵,從交通壕跑下來,氣急敗壞向我報告:

「彭隊長陣亡了,第一綫陣地官兵傷亡已盡,敵人正搶佔我陣地各據點。」其他的人聽了,都持槍起立。

「馬上出擊!」這是在心理上早已準備了用生命去迎接的一個關頭,所以大家並無驚慌失措之感,我說了這句話,即寫了一封「絕筆書」給張績武:

「總座! 東北路口陣地已被突破,第一綫官兵傷亡俱盡,我率非戰鬥人員出擊了。如有兵可增,請爭取一分一秒的時間,即來東北路口;否則,請在第二綫迎戰,勿以我死爲念。」

我將此信及早包好的文件,交給副隊長文振斌。請他攜去總隊部。(文振斌湖南禮陵東寶鄉人,黃埔第六期,與總隊長張績武同期,他却做我這個十七期小老弟的副軍,長官部下均是六期老大哥,也是我的經歷上一大異數。)他當時緊握我的手,熱淚盈眶,一句話也没說,牙齦一咬便去了。我的眼睛没有淚水,却是兩團火,一聲「拚啦」! 提著湯姆森槍,首先衝出掩蔽部。沿著交通壕,向東北角的路口上衝過去。那時,只聽到兩輛戰車上,發出來的機槍聲。我快要接近東北角路口時,在燒著房屋的火光照耀下,見到一個人從陣地跑了下來;我不相信我的士兵會臨陣後退,以爲是敵人衝進來了,所以毫不考慮,當即舉槍射擊!槍聲响處,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聲,那人雙手按在肚子上,身體旋轉一下便倒下去了! 我走近去一看,竟然是彭承弼那個隊的戰鬥组長,跟隨我四、五年的一個四川籍老戰士熊光輝。被我一排湯姆森槍,打得肚破腸流。但他是最忠實勇敢的,怎麼會在緊急關頭擅自離開崗位後退?

「我該死,請趕快上去吧,敵人就要衝進來了。」他在痛苦呻吟中,斷斷續續說了這幾句話。

「真是該死的東西!」我内心雖然一陣憤怒,一陣憮然,但也不忍見他這樣痛苦死去。在身邊指派一名伙伕說:「你把他扶下去裹傷。」

這時,槍聲四起。我跑步搶到東北路口的機槍掩體工事裹去,内外屍身縱横,我也無暇細看,但所有的機眼,都被敵人的屍體堵塞住了,在工事内面,根本無法射擊。於是,我又爬出工事,在附近一幢矮墙後面,靠著一棵半截樹幹作爲憑藉依托,注視陣地前面的動靜。目力所及之處,只見傷亡枕藉,敵人正利用屍體作掩護,蠕蠕而動的向我方爬著接近過來;在軍事術語上,這叫做「匍匐前進」!我對正爬動的目標開槍了,其他隨同我來的士兵,也在找尋目標掃射,敵人無所遁形,又想以先聲奪人之勢,喊殺喊衝,一個個從屍體後面站了起來,向我猛撲。這次是短兵相接,雙方距離很近;黑壓壓的人潮,如波濤,似潮浪;衝過來一排,倒下去一排,三十多枝連發自動槍聲齊發,敵人的「人海」,還是抵不住我們這種碎骨穿窿的「火海」。一個人在以性命相拼的時候,是瘋狂底、獸性底;他們是瘋狂的衝撲,我們是瘋狂的掃射。經過一陣搏殺後,陣地前的屍堆更高了,地下陳屍的面積增大了;敵人攻势頓挫,活著的退了回去。我直到生命的威脅解除,注意力由前面而收回到自身附近,才感到我的右手臂灼熱痛楚,一股似汗水的熱流,已經流到我的手背;下意識抬起手來往鼻頭一抹,聞到一股血腥味,原來我的右臂已經負傷。我將槍交給左手,伸張右手臂,握緊拳頭伸縮了兩下,雖然痛楚,但不嚴重,可見並未傷到筋骨,只不過是子彈的擦皮傷而已。我没有將這件事告訴士兵,自己掏出手帕來,用左手與牙齒,將傷口處纏紮。再檢查一下自己的戰力,陣亡一人,負傷數人。我將剩下來的廿幾個人,分成兩綫「縱深」配置在東北路口上,準備敵人再次衝鋒。

劉長勝的「攻堅縱隊」,這次是碰上了真對頭,「打鐵趁熱」,他們又發起衝鋒了,這次短火力與人命併進,先用輕機槍對正我們掃射,但很快就被我們戰車上的機槍制壓下去了。緊接而來的,是排山倒海式的人潮,雨點式的手榴彈;手榴彈抛出來,他們臥倒;手榴彈炸開,他們站起身來又擲又撲過來。我們不管他手榴彈的爆炸,只將槍口對正他們撲過來的人潮掃射;由一個負傷的士兵,幫我傳遞已裝子彈的彈夾,打完一夾子彈,敵人們倒下一排;後面的敵人又撲前。我第二夾子彈又掃出去了。槍聲、手榴彈聲、衝殺聲、呻吟哼叫聲混和一片!天昏地惨,鬼哭神號,雙方都到了干鈞一髮的危急時期了。

「轟隆」一聲!手榴彈的爆炸聲,响自我站立的土墙内邊,我在左腿好似被人斬斷了一樣,膝蓋以下知覺全無。身體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下,這才感到膝蓋部位顫痛難當,血在順著小腿涔涔而下。我雙手抱壓著大腿,撫摸著小腿,斷定傷在膝蓋骨,情不自禁的說了一聲「糟啦」! 我就地一撐,把身子靠坐在墙邊。

經過一陣激戰之後,戰場上又由激轉趨於平靜,敵人衝鋒再次頓挫,雙方水靜河飛;都在靜靜地注意對方的動態,均無槍砲喊叫聲發出。但我左膝蓋的傷,却刺痛難耐,整條腿子痛得抖索顫動不已;右手臂的傷,反而不覺得有什麼痛楚。

靠近我左右的官兵,爬近我身邊來輕輕的問:「是不是掛了彩?」

在生死繫於一髮的嚴重情況下,我只有咬緊牙齦,忍住痛苦,以免動搖軍心。以堅定的口吻說:「没關係,你們注意前面,把彈夾裝好。」我向他們要了一雙裹腿帶(可憐得很,我們連裹傷包也没有一個),先將最痛苦的膝蓋部位绑著;再在大腿上也緊綁了一度,以制止血往下流。我就地坐在土矮墙的内邊,無論如何也支撐不起來。這時敵人又擲來無數手榴彈,鬼喊鬼叫的發起衝鋒了!

可是,我方還擊的槍聲,比上一次稀疏得多,這說明我帶上陣地來的官佐雜兵伕,已有不少傷亡。我内心一懍! 在拼命保命的垂死掙扎之下,我連續不斷的怒吼,以壯在生者的膽量;將湯姆森擱在土墙上,對中衝過來的敵人掃射,又將敵人的攻勢阻遏了。

正在間不容髮的時候,後面的增援部隊跑步趕到,大聲問我在什麼地方? 我也顧不得會暴露自己的身份與目標,叫他們來到我的位置,然後向左右伸展。增援部隊是總隊部擔任内綫警衛的特務中隊,總隊長張續武在無援可增之困境中,連衛兵也趕來前綫,這表示是全部本錢「沙蟹」了。

他們是零零落落的來,我只留一组人在我身邊,指揮其他士兵搶佔兩邊陣地。

這是,已經拂曉時分,天色由漆黑而轉爲混沱;混沌中微露曙光,皺緊眉頭,集中視线焦點,已經可以分辨出約五十公呎距離以内的事物。看過去,遍地是人,就不知伏仆在地下的究竟是死人也還是活人? 這是攻防戰最吃緊的重要關頭,在時間上設身處地爲敵人著想,他們只有「不進則退」兩條路可走。劉長勝的「攻堅縱隊」,攻擊精神的確是旺盛的話,就會利用這天色將明未明的半小時,破釜沉舟再發動一次猛攻;如果這個「攻堅縱隊」是徒有虛名的「水皮」貨色,那就要利用這段時間後退,而將這一晚「不遠百里而來」的衝殺,功虧一簣。

我一想至此,馬上作出一個決定,向左右發出命令,不管敵人動態,不問有無目標,對正敵方來一次全面性的盲目掃射——使敵人從槍聲突然轉於遼闊密集中,知道我方已經有了援軍,就是想再發起衝鋒,也是枉然的事,只有白白跑來送死而已。

這一輪放爆仗也似的密集槍聲响過之後,只隱隱約約聽到陣前的呻吟哼叫聲,竟聽不到敵人一槍一砲的還擊,我感到當面敵情有了不尋常的變化。

敵人竟會由動而靜。靜到如一池死水似的無聲無響,我判斷他們在「不進則退」的抉擇中,已經決定退却了。

這時晨光曦微,面對東方的天際,已泛起一抹魚肚色的白茫茫光亮,一百公呎内外的事物,已經可以看到;並且第二次整批的增援部隊已經到來。我内心頓感興奮,連左腿的傷痛也忘記了,右手扶著土墙,左手扶支著槍身,站起身子馬上發出逆襲命令,由已經佔領陣地的第一批增援部隊,掩護第二批剛到來的增援部隊出擊。

「衝呀!殺呀!」我們衝出主陣地,衝過外壕,踏在遍地屍體,已經掃射界地帶;一個個像出閘猛虎,似入海蛟龍,帶著挨了一個星期打的滿腹怨氣,與替自己同志報仇洩恨的滿腔悲憤,衝進了高粱地帶的「青紗帳裹」。

千鈞一髮的危險戰局,就在這已經不堪一擊而最感痛苦的五分鐘内,轉敗爲勝了,左右友軍陣地,見到我們已經擊敗當面之敵發動逆襲,他們陣地前的敵人也旗鼓偃息,大家「照辦煮碗」,一同下令出擊! 一時衝鋒號聲與喊聲,响震雲霄。總隊部下達全面出擊命令! 大家把槍枝夾在腰間,對中高粱地掃射,然後衝了進去,搶佔已經失陷的前哨陣地。

當我聽到槍聲漸稀,而遠處高空傳來的飛機聲漸近;我又見到派出逆襲部隊回報的士兵,是挺胸直腰,大搖大擺的向我走來,我斷定六天六夜的圍困已解,敵人已經無力再攻了。我好像卸下一副千斤重擔,吐出一聲大氣! 整個身軀似太陽照耀下的雪人,右膝一軟,跌坐在土墙邊再也直立不起來了。上半身成了塵埃滿佈的泥人,下半身成了慘不忍睹的血人,滿頭泥沙,滿臉汗水混和著灰塵,真是「面目全非」!

不久,總隊長張績武帶著幕僚人員來到了。見到我這個樣子,緊緊的握著我的手,熱淚盈眶,半天說不出話來。很久,才說:「老弟!難爲了你——」他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我只報以一絲苦笑。

不久,司令官黄伯韜也帶著幕僚人員來巡視戰場,他問了我的傷势,叫副官從圖囊裹拿出一盒「盤尼西林」,要我即去裹傷注射。並說:「這次大家都辛苦了,你們打得很好。」

敵人只求趕快脫離戰場,撤退得頗爲快速,利用「青紗帳」,主力於當天後撤;掩護部隊也於那晚上退得一個不賸。可是,我們連追擊的力量都没有。戰場上遍地都是傷亡,重傷者在死屍堆裹轉動,或發出哀鳴叫號,只求我們的官兵「補槍;傷心惨目之狀,不忍卒睹,不忍卒聽! 但我們把敵人的重傷者,一起抬送野戰醫院。

可是,與我從江西、湖南、湖北來到河南,同甘共苦了多年的官兵,在「中原會戰」中犧牲將近一半,另一半的一半也負傷了;只剩下四分之一的好人,到野戰醫院來探看我們,大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我見到生者,問起死者,我哭了!並且哭聲甚哀。

事後得知,當我們吃緊的時候,徐州總部的重要文件均已裝箱,準備後退;只要我們的敗訊一到,徐州即準備棄守,因已無兵可增可守。這真是一場「惨勝」的戰爭! 那次黃伯韜與張績武同往南京接受「青天白日勳章」,我躺在醫院裹授「寶鼎」勳章,但我很少佩戴。因爲這次戰役给予我内心的感受不是榮耀,而是痛苦。我也因此常會想起「一將成名萬骨枯」;及「江山代有英雄出,塗炭生靈數十年」的話!

我生平見過的死傷場面甚多,但場面最大,人數最衆,情形最慘的則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日本飛機於民國二十八年濫炸衡陽;第二次是民國三十二年常德會戰;第三次則是三十七年「中原會戰」。我身經目擊這三次死傷枕藉,屍橫遍野,肢離破碎,形同焦炭或水腫腐爛的死亡者,在感情上有三種不同的反應。第一次見到日本人之慘無人道,濫炸平民,引起我滿腔悲憤,故投筆從戎。第二次見到先期各軍師友軍,爲攻守常德的重大犧牲;被他們壯烈成仁的英勇精神,感動得熱血澎湃。惟有這一次在「中原會戰」之後,使我至今仍耿耿於懷,戚戚不已 的,不是我軍的傷亡;也不是共軍的傷亡;兩軍對敵,本來就是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各爲其主,各爲其責,死傷都是份内事。可是,這一次竟會被中共强迫驅使那麼多手無寸鐵,連軍衣都没有穿著過的老百姓,用繩索绑束在手腕上,後面架著機槍,填充外壕,堵塞槍眼的犧牲品。這種慘無人道,也是慘絕人寰的做法,就是由「毛澤東思想」所產生的「人民解放戰爭」中,他們自認是最得意之作的「人海戰」!

這種戰法,除了滅絕人性的共產黨人做得出來之外,據我所知,連以殘酷暴虐著稱於世的日本軍閥,也從未使用過:他們雖然殘殺了我國很多同胞,却從未把中國人拿來做他們的替死鬼;他們打得了打,打不了切腹自殺。

而我們那一次抵抗共軍「三野」陳毅部「攻堅縱隊」一夜猛攻,打死這麼多手無寸鐵老百姓,却是在無法分辨的黑夜,在共軍的想像中,以這種將無辜人命視如螻蟻的「人海戰」,攻擊我們已經苦守了五晝夜的殘破陣地,必定可以一鼓而下;只待把我們解決了,到他們自己清理戰場時大可從容不迫,將這些替他們填溝鋪路塞槍眼的民命,集體加以掩埋,消滅罪證。然後再大吹大擂,這是劉長勝「攻堅縱隊」執行「毛澤東思想」的功勞;是「人民解放戰爭」的成效。没想到如意算盤打落了空,「攻堅縱隊」碰到我們這個「防堅總隊」的硬塊上,一敗塗地,狼狽而逃,連想毁滅罪證,抛在戰場上的重傷者都來不及拖走便潰退了。

這只是我親自目擊,敢於向歷史作證的一次實證。但由此類推,中共的所謂「人海戰爭」與「人海戰術」,其罪惡之深重,被脅迫犧牲無辜民命之衆多,也是曠古未有的。這筆血債,也只有找共產黨人去償還了。這是我終身不會忘懷有機會就要向世人提出控訴的一次血淋淋的罪證。

共軍進攻固然急速,退却也很快疾,說退就退,整個戰場上,周圍數十里,派出去的偵察搜索小部隊回報(因爲無力追擊)已經見不到敵踪。但遺屍遍野,我們陣地前的高粱地裹,共軍築有縱横的交通壕與攻擊工事中,也血跡斑斑。

■ ■ ■ 原文較長,閲讀全文,可至【彰往考來】——

http://www.peacehall.com/bbs/zwkl




作者:HGC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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