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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三)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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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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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三) (1235 reads)      时间: 2006-5-29 周一, 上午12:06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三)

──黑崽子·红崽子之三


芦笛


心中郁郁,难免就要发诸笔端。一日上课时,我心里实在烦闷,便把发回的单元测验试卷翻过来,在背后乱写乱画,把陆游的《钗头凤》写上去了。课间休息回来,却见邻居在仔细研究那试卷。我也没在意,心想他大概是在揣摩我的解法吧。

书记也真沉得住气,一直熬到下课,这才把试卷推过来,指着那首词冷冷地问我: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东风恶’,呃,‘东风恶’?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说完,我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指责,又好笑又好气又害怕又紧张,赶快解释道:

“这是陆游写的词,他原来娶了表妹唐琬,被母亲逼着离了婚,后来在沈园遇到她,人家已经另嫁人了,给他送了酒去,他很难受,就写了这词回赠。那‘东风’一般是指春风,在这儿是指他母亲,不是今天说的‘东风’的意思;‘欢’在古文里是‘爱人’的代名词,那意思是指他母亲拆散了他们的姻缘……”

我一边解释一边看他的脸色,但他仍然脸色铁青,似乎并不相信我。我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

“这是反封建的爱情诗歌……是进步的……。确实是陆游写的,不是我写的,我可以去图书馆借《陆游选集》来给你看……。这是反抗封建礼教的进步作品,真是爱情诗歌,不信你看这几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么?……”

他似乎有点相信了,可脸照样板得紧紧的:

“‘山盟’?‘锦书’?‘锦书难托’,嗯?”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脸刷地红了,这让我更加着急──脸红不正说明我心虚么?情急之下,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喃喃重复道:

“这不是我写的……是陆游写的……是他的山盟海誓,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山……我不过是抄写人家的词罢了……”

越说越绝望,越说越不知所云,书记不耐烦了,冷冷地打断了我:

“我知道这是陆游的词,但你总不能否认,它总要能引起你的情感共鸣,你才会情不自禁地写下来吧?他那么多爱国诗词你不写,专门挑中这首情诗,还不够说明问题?”

这下我可是再也无话可说了,脸上烧得就跟着了火似的,书记见状,便语重心长地挽救我:

“芦笛,咱们都还很年轻,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要多想想世界革命,把精力用到正道上来,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学习任务,作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我不是第一次尝到这种被人冤枉百口莫辩的滋味──早在小学六年级我就“反动”过一次了,不过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卷入风化案。当时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不解人事的纯真顽童,虽然不再憎恶鄙视女生们了,但依旧认为什么“爱”阿“情”阿乃是世上最无耻的龌龊勾当。如今孟书记却指责我是个灵魂肮脏、胡思乱想的色鬼,这种奇耻大辱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蒙受。但我还能怎么辩解?告诉他那词只是愁绪引起了我的共鸣,跟男欢女爱风马牛不相及?告诉他,他本人就是我的烦恼来源?

就这样, “人生几何”的封建糟粕还没洗清,又背上了“锦书难托”的流氓黑锅,我那“一怀愁绪”就更加淤积在心,无从消解了。但烦恼并不能把我从政治错误中拯救出来,于是我便毅然决定,以后一有机会就表示自己对党的一片赤胆忠心。

不久便有了这种机会,学校安排我们去看新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那是部很不错的惊险片,富于异国情调的音乐和插曲也很美,我非常喜欢,于是在归家途中,我便展开了夜莺的歌喉,尽情歌颂影片描写的英雄们的英勇业绩,直到孟书记冷冷地打断了我:

“你很喜欢这部电影,是不是?”

我立即就察觉到那电影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自打离开影院,书记一路上还没说过一句话。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呢?我绞尽脑汁苦苦回想所有的情节,却什么反动之处都想不起来。完了,我绝望地对自己说,在那该死的古典情诗之外,如今我又得在档案中留下个现行政治错误的污点了。

突然间,脑袋中灵光一闪,穿透了无边黑暗:情诗!着啊!

“嗯,那得看你怎么看了,”我说,“应该说,这电影大体上是正确的,它歌颂了边防军战士吃大苦耐大劳,顶风冒雪,和国内外阶级敌人斗志斗勇,保卫祖国山河的英勇事迹。我得承认,当我看到那位英雄宁肯在暴风雪中活活冻僵也绝不肯离开哨位时,我忍不住哭了,特别是当杨排长气壮山河地命令:‘向天空发射三枚信号弹,让它们永远照亮祖国的山河!’时,泪水又一次流过了我的面颊。不过,我觉得那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情调不是很健康,我坚决不相信我们英勇的边防军战士会被这种不健康的情绪传染上!”

孟仍然什么也没说,但从他微妙的面部表情改变上,我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成功证明了自己具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阶级斗争警惕性。

可惜陷阱无处不在,而且专门布在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不久我便无限懊丧地发现,要在“政治上成熟”完全超出了我的智力范围。一天中午,我们刚刚吃过午饭,班主任就来到教室,把我叫到外面的花园里去了。

“听说你在看物理学课外参考书,是真的么?”刚刚在石椅上坐下,她就关切地问。

我点了点头,因为实在看不出那有什么撒谎的必要:那些书是我用早点钱买来的,并不是偷来的,而且,参考书不比《参考消息》,看了不能算犯政治错误。

“你为什么看这些书?”她显得更加关切了,“当然,我不是说这是错的。这很好,没有几个学生这么做。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看?”

“因为我喜欢力学,它太好玩了,就跟初中解几何题一样。我看那些书,不过是想找点难题来作作而已,我喜欢解难题……”

“你是说,”她沉下了脸,“世上真有所谓的‘单纯的学术兴趣’?你现在是高中生了,总该知道那是资产阶级骗人的鬼话吧?这世上一切兴趣都是有阶级性的,你们正在语文课上学习的刘主席的《人的阶级性》不是把这点讲得清清楚楚了么?一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有具体的阶级动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说,你是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才去刻苦学习那些课外参考书?”

有那么一阵子,我实在想说“是”,然而我的脸皮毕竟比不上万里长城厚,沉默良久,我只能缓缓摇头。

“这不就结了?”她胜利地说,“那你一定是为了追求个人名利才看那些书,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不过……”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愤怒地叫喊出声──她那“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的指控实在超出了我的忍耐范围,“我只是觉得好玩!这就跟下棋一样,我只是觉得好玩!从来就没想过什么个人名利!我不是您说的卑鄙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

她被我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旋即就镇定下来,看着我痛心地摇头,这痛心疾首状更让我火冒三丈:

“您爱信不信,反正就这么回事!随便您怎么想我吧!我以后不看还不行么?真是的,都什么事啊!”

“好!”她也被我激怒了,“随便你怎么办吧!你梦想成名成家,那也是你的自由。不过,我要告诉你,拒绝组织上的挽救,走上白专道路,滑进资产阶级名利的泥坑去是危险的!我们的学校是无产阶级的学校,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培养成千上万的可靠接班人!”

她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走开了。我被她那些话吓坏了,愣了一阵子,才赶紧起来去追她。

“韩老师,”我追着她怯怯地解释,“您别生气,我说的是真话,我真没想到您说的那些,只是图好玩……”

她猛地站下了,扭过脸来瞪着我,脸气得通红:

“你还要撒谎!好!那我问你:‘满天星斗,但见猎户张弓搭箭,制住金牛;遍地才华,唯望神童催思运神,攀上高峰’是什么意思?那还不是资产阶级出人头地、成名成家的罪恶思想?!”

就像当头挨了一棒,我愣在原地,作声不得。韩老师见状,气似乎消了几分,态度温和了许多,又改为语重心长的挽救,将已经说过的革命大道理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次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认了命,频频点头,唯唯诺诺,答应自己一定努力提高觉悟,抵制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的侵蚀。她最后才满意地走了。

过后我越想越怕,发现那位社会贤达的警告一点都不错:不是你无辜就可以无罪。我身边坐了个锦衣卫,专业就是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而我根本就没有防备这种无穷暗算的能力。

韩老师说的那对联,乃是一位世兄初次来我家探望大人,顺便买了本《中学物理解题方法》送我。他在扉页上写了那么两句话,无非是个长兄勉励小弟的意思。我只注意到上联结尾没用仄声,琢磨了一阵子该怎么改动,但终觉原文巧妙地用了西洋典故“猎户座”和“金牛座”,如果改动则势必毁了原来的妙处,于是作罢,此外根本也就没去多想,既没把那“神童”当真,更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攀上什么高峰,制住什么金牛。

那书就是我第一本课外参考书,开头我只是出于好奇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就被里面的难题迷住了,于是便把它带到学校去,把里面的题统统做完了还觉得不过瘾,这才又到书店去买了几本来接着做。那书当然没能逃过孟书记的眼睛,他当时就研究了那扉页赠词半天,表情诡异,不过什么也没说。如果不是韩老师把这事摊出来,我根本也就忘记了。

谈话后不久,1964年元旦就到了。放假前,我接到邻居的贺年片,那是一幅白杜鹃花的照片,背后是书记龙飞凤舞的行书:

“这张贺年片并不好,我并不喜欢它。既然志在杜鹃,何不让暴风雨雪陶冶成火红的花颜?”

小姐姐见我新年便愁眉不展,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把那张贺年片交给她。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便交还给我。那赠词的涵义是如此明显,机灵善辩如她者,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我了。

更大的麻烦还在发酵之中。从学校农场劳动回来后,俄语教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我们用对话的形式,将参加劳动锻炼的心得体会写出来。一开头我写得还很正规,但不久就厌倦透顶,照老师的要求(也就是党的要求),我只能写陈词滥调。

在对话第一段,我确实这么写了,让两位角色互相汇报自己的班级的同学如何如何经受了劳动锻炼,如何如何提高了政治思想觉悟,如何如何争先恐后吃大苦耐大劳云云。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开始走上了犯罪的邪路。我让角色A开始无耻吹嘘自己的班级如何如何了不起,角色B自然听不下去,开始反唇相稽,两人越争越厉害,对话便在互相讽刺嘲骂中结束。

完篇后,我为其别开生面颇觉满意,更得意的是以自己实在有限的词汇量,竟然能利用文学才能加以弥补,创作出如此生动别致复杂的对话来。

作文交上去两天,俄语教师(她是党员)就以大野咆哮的风席卷了课堂。她把我的作文读给全班听,并逐字逐句翻译成汉语,以便同学们立即就能明白我作了什么反动宣传。她列举的许多罪名我如今已经记不住了,但最严重的那条,似乎也只是该文流露了骄傲自大的错误倾向,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九评》中提出的“接班人的五条标准”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要求针锋相对。她把两节俄语课都用在批判我上。下课时,她命令召集班会,帮助我认识自己的严重错误。

这就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疯人院的紧身衣了。俄语教师深揭狠批我之时,我脑海里来回来去的便只有儿时看的《格林童话》:某个老妖婆留宿客人时,如果客人比床长,她就把人家长出来的部分砍了:如果客人比床短,她就强行把客人的身体拉长。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不是为那个僵死的制度而生的,自由的天性永远无法被那张僵硬的床“填平补齐”。当然,这感觉还只是停留在感性层次中,当时我只觉得怒火腾腾,横下了一条心:让大学见鬼去吧!就算家声毁在我这败家子头上,who care 策那!(不好意西,阿拉伯上海骂人话再度发作)如果家声竟然要用永远低首下心、摇尾乞怜来维持,那不如还没有的好!

在班会上,我没有按大众指望的那样,沉痛糟踏自己,苦苦哀求组织上网开一面,而是即席发表了雄辩演说。我首先引用了毛主席“生动、主动、活泼地学习”的最新指示,告诉大家我那作文就是为了响应这一号召作出的微不足道的努力。的确,文中的A角确实流露了骄傲自满情绪,但那并不是我本人的观点,对此我已经通过角色B作了严厉批判。我们不能否认这种骄傲自满情绪的确存在于生活现实中,而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生动表现。通过使两个角色发生争吵,我生动地暴露了这种错误情绪对革命队伍团结的危害性。就是为了唤起大家对这种危害性的认识,我才写下这篇革命作文。我最后引用毛主席的《反对党八股》上的大段语录结束了自辩,号召大家写出生动活泼的革命作文来,不要像毛主席批评的那样:“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像个瘪三,干巴巴的几条筋。”

我不但不低头认罪,反倒大言不惭地冒充团干部教训众人,激怒了所有的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全班顿时炸了锅,所有的恶狗同时狺狺着扑了上来。但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用倒背如流的毛主席语录打败了所有的人。谁要敢说我那文章有错误,我就作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指责对方胆敢否认阶级斗争存在,我更无限沉痛地反复强调指出,这不是我个人的面子问题,而是涉及到是否承认阶级斗争确实存在于学校生活之中的大是大非问题。我必须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坚持原则,绝不让步。对大家阶级观念如此淡薄,我深感失望和痛心,建议他们去学学我过去得到校方表彰的范文《用阶级观点分析所见所闻所想所为》。

眼见众人收拾不下我来,孟书记只得出场了,却无限懊丧地发现,我再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奴才了。过去我怕他,无非是因为他权力在手,能把我打入阴山之后而已。但现在我既然再不拿当社会贤达当回事,我又怕他何来?充其量无非是不能上大学,那又不会死人。至于要把我打成反动学生,恐怕没那么容易,我只需用毛泽东思想彻底武装自己的言行,永远比你还左,永远主动抓你的把柄,以攻为守不就完了?要论这个,谁都不是我的对手,因为谁也没有我那么熟悉《毛泽东选集》,可以随口引用大段语录,还特别准确恰切,仿佛伟大领袖就是为帮助我打击阶级敌人才在几十年前特地制造出那些炮弹来的。

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我一生的一个转折点,是我成熟的第一个里程碑。此前我乃是只知胡闹的顽童,此后我便知道了如何对付那些积极分子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定要比他们还革命还左,才是保护自己的正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战争的目的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只有大量消灭敌人,才能有效保存自己。

就这样,那班会占用了第七、第八两节课时间(一般是课外活动时间),一直拖延到吃饭铃声响过许久,还迟迟没有结论。最后大家都饿得吵不下去了,才不欢而散。

此后我被开除出了“青训班”,再度成了落后分子,不过我毫不在乎。那时我只觉得痛快,却不知道错失了大饥荒后宽松的最后一年提供的入团机会。我根本没想到一年后我会被“阶级教育”运动彻底俘获,真正成了革命志士。可惜到了我真心诚意想入团之时,团的大门却对我这黑崽子永远关上了。

【未完待续】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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