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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二:“金粟斋译书处”等四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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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二:“金粟斋译书处”等四节 (976 reads)      时间: 2006-2-09 周四, 下午9:46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二:“金粟斋译书处”等四节

作者:包天笑

◆金粟斋译书处

越年,我又从南京回到上海来了。原来蒯礼卿先生在上海有金粟斋译书处的组织,派我和汪允中到了上海。先是在一二年前,侯官严又陵先生,翻译出了一部斯宾塞尔「天演论」,震动了中国文学界,好似放了一个异彩。这位严先生,本来是考送到英国去学梅军的。他是福建人,直到如今,好似福建人习海军是有传统的。回到中国,中国那有什么海军,严先生一无用武之地,他自己便研习起文学来了,所以他的文笔是很好的。

他为了沟通中西学术,便从事翻译,天演论一出版,这个新知识传诵於新学界,几乎人手一编。第一是他的译笔典雅,他曾说:译外国书有个三字诀,便是信、达、雅。他既说到此,自然便循此三字而行。创立名词,如天演论中的「天择」「物兢」之类,亦至为切当。那个时候,白话文还不曾流行,什么人读书、写文章,都要用文言。即如以後提倡白话文的鲁迅、胡适,最初作文译书,也用文言的。就因为他们译笔好,所以在当时的那两位福建先生,严又陵与林琴南,在文坛上走红。

但严又陵那时是一位直隶(今河北)候补道,属於北洋,住居在天津。他虽然在文场上走红,在官场上却是走黑。照例,他是一位出洋留学生出身,熟悉洋务,应该是走红的了,其所以成为黑道台的缘故,据说:他的脾气很不好,喜欢骂人。对於同僚,他都瞧不起,当然,这些候补道中,有些花了钱买来的捐班出身,肚子里一团茅草,火烛小心,而他对上司,也有藐视态度。况且自己又吸上了鸦片烟,性子更懒散了,试想一个做官的人,怎能如此的吗?

他不但走黑而且闹穷了,他托人介绍,向蒯礼卿借了三千元,蒯慨然借给他。後来他说:要他还债,他那里还得出,现在他正译了几部书。自己既没有资本出版,给人家印也没有受主,蒯君道义之交,就把这几部所译的书,作为偿债之资吧。那时蒯也承受了,不过那是译稿,要印出来卖给人家,方能值饯。这些译稿,计共有七部,便是「穆勒名学」「原富」等等的几种书。

其时还有一位叶浩吾先生,他是杭州人(叶葵初的令叔),曾到日本去习过师范教育,在上海当时也是新学界的人。回国後,译了许多日文书,并开了一个东文学堂,这位老先生,真是名士气太重,什么事都想做,而从不为自己的经济着想。他译了许多日文书,自己想印而又没有钱,把译稿售与人家,人家又不要,弄得很窘,以致生计缺乏,甚至断炊。在严冬时,为了棉袖子已付质库,早晨不能起身。於是友朋辈为他制了一件厚呢袍子,作为梯袍之赠。也由友人介绍,来向蒯先生借了七百元,也是把他的译稿作为抵偿。

蒯先生收了严又陵、叶浩君的西文东文译稿一大部份,可有什么办法呢?新文学是有时间性的,不比中国的古书,可以束之高阁,藏之名山,为了开风气起见,赶紧要把那些印出来才好。因此策动了他开办译书局的意念了。不过倘要印书,现在全国只有上海较为便利,并且出版以後,就要求销路,求销路必须到上海,上海四通八达,各处的购书者,都到上海来选取,各处的书商,都到上海来批发,因此他决定到上海来,办理这个译书事业了。

这一个机构,就唤做「金粟斋译书处」,那个名称,是他自己题的,「金粟」两字,也是佛书上的典故吧?第一步,先派方漱六到上海去租房子,置家具,安排一切。第二步,便派汪允中与我两人去办理印刷等事。不多几天,方漱六在上海写信来,说房子已经租定了,在南京路的某某里(这个里名,我已忘却,其地址在云南路与贵州路之间,老巡捕房隔壁),於是我与允中两人,便离开南京,到上海去了。

蒯先生的意思,却教我们两人常驻上海,方漱六则经理一切,或往来宁沪,管理业务上及财政上事,至於编辑、印刷、校对等,由我与允中两人分任之。譬如像严又陵先生的书,我们是不能赞一字的,但是校对这一件事,却要十分细心。蒯先生也谆谆以此为嘱。一部高深的书,只不过错了几个字,往往原意尽失,知何对得起人呢!至於叶浩吾先生的译稿,因为他的日本文气息太重,他是直译的,甚而至於就在日本书上钩鈎勒勒,不再另纸起稿,那非加以修改不可的。

我与允中到了上海後,第一件事,便是寻访印刷所。那个时候,上海可以印书的还不多,我们所印的书,当然要设备完整一点的呢。第二件事,便是整理稿件,我们决定那一部书先印,那一部後印,虽然蒯先生给我们二人以全部处理之权,如果二人不能决定,还须请问於他。第三件事,那是商量版式、行款、字型等类,允中比我内行,全凭他的设计。当时还是流行线装书的,不流行两面印的装订的。

寻访印刷所的事,我比允中较为熟悉,连日奔波,找到了两家较为合式的,一家唤作吴云记,一家便是商务印书馆。我们预备出书快一点,所以找到了两家印刷所,可以分部进行。两家比较起来,商务印书馆规模校小,而设备较新。它是开设在北京路的河南路口,也是一座平房,他们里面的工人与职员,总共不过三十人,经理先生夏瑞芳,人极和气,他们的职员都是出身於教会印书馆的。开办这家商务印书馆,资本金是三千元。除印教会书籍外,也搞一点商家的印刷品,後来又把英文课本(就是英国人教印度小孩子的课本,中西对照的翻译出来),译成了「英语初阶」、「英语选阶」等书,那是破天荒之作,生涯颇为发展。

吴云记是一家个人所开的印刷所,地址在苏州河以北,号称北河南路,泉漳会馆侧面的对门。记得这时候,那边还有一条河浜,更有一座桥,吴云记就在桥堍下。那个印刷所,比较旧气一点,有几间大厂房,工人多,出书较快。当时为了先印什么书,我们讨论起来。我最初主张印叶浩吾的书,因为他从日文译的都是浅显易解,如关於政治、教育、法律等为现时所切用,篇幅不大,容易出版。严又陵的书,文笔很深,非学有根柢的人,不能了解,故不如先易而後难。

但允中所主张者:也很有理由,他说:「叶浩吾所译的书,都是直译的,全是日本文法,非加以修润不可。但修润起来,也要相当时日,不若严又陵的书,立刻可以排印。况且自从严译『天演论』後,名噪一时,有好多人急於要看看严又陵续出的书。也已有人知道有严译许多书,将即由我们金粟斋出版了,倘若迟迟不出,不免令人失望,所以我们应该赶紧将严译排印出版。」後来写信到南京去,取决於蒯先生,回信说:「不论严译叶译,以迅速出版为主。对於那几部书的印刷费,我已筹备齐全了,不过我们是为了开风气,不是想在出版上获利。到出版以後,可以藉此周转最好,不然,我们到那时候,另想法子。」

於是我们便与吴云记和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我们两人便分工合作起来。大概是我担任校务,而允中还担任修改叶浩吾的译稿。严又陵的,大半是在商务印书馆排印的,我因此便风雨不改的天天跑商务印书馆了。严先生的稿子,他有自己刻好的稿纸,写的一笔很好的行楷,当然也有添注涂改的地方,但他的改笔,一例是红墨水的,鲜艳可喜。不比叶先生的译稿,真是一塌糊涂,我们说笑话,只怕问他自己,也认不出来呢?但是严先生的稿子虽然清楚,我总是小心翼翼,无论如何不敢擅改一个字的。倘有一点可疑之处,我惟有携回去,与汪允中揣摩商量,不敢有一点武断。

我们对这译稿,要校对四次,头校、二校、三校之後,还有一次清样。清样以後,签了一个字,便算数了,即使再有错字,排字工人不负责任(除非校出来了,他没有改正),校对人负责任了。叶浩吾的书,也有几种,由汪允中修润以後,即以付印,大概由吴云记印行。叶浩吾是一位好好先生,自从我们设立这个金粟斋译书处後,他是常常来的。允中给他说,他的译槁要修改,他说:「很好!很好!我是直译的。」这个日文一长句中,便有很多的「の」字,他都把它译成中文的「之」字,那一句中便有七八个「之」字,这个句子就显得很别扭,很鲁苏了。我们有时搞不清楚,只好请他来,和他商量。

叶浩吾先生本是一位教育家,开了东文学校外,又在「中外日报」担任东文翻译。年在五十左右,留着稀疏的小胡子,很似有一些道学气,可是我们常给他开玩笑。时常闹穷,但他有了钱「东手接来西手去」,只要身边有一点钱,人家向他借时,立刻借给人家,不管自己明日要断炊了。他孑然一身住上海,他的太太和儿子住杭州,不寄家用去,叶师母常常吵到上海来(他的这位公子,後来便是写「上海之维新党」谴责小说之叶少吾)。

叶先生当时还闹了一个笑话;因为我们所住的南京路这条弄堂,前面沿马路是三上三下的房子,到後面去,却都是一上一下的房子,可是里面便有不少的野鸡堂子(上海人亦称为雉妓)。到了夜里,便有许多野鸡妓女及女佣们,站在弄堂口拉客。那一天,比较深夜了,叶先生到我们那里来谈天,刚走到弄堂口,便被野鸡们拉住了,喊道:「老先生!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们新到了一位小姐。」叶先生很窘,说道:「不是的!我到金粟斋译书处去。」她们以为金粟斋也是和她们一类的,便说:「我们那里比金粟斋好。」於是几个女人,把叶先生你推我拥的,拖到野鸡窠里去,那些女人蛮力很大,叶先生一个瘦怯老书生,那里抵挡得住呢?後来到底花了一块钱,方许他赎身出来。

谈起金粟斋出版的书,严译的「穆勒名学」、「原富」之外,还有「社会通诠」、「群学肄言」等等,都是名贵之作,虽然比不上「天演论」,可也传诵一时。但是我们出版书中却有一种,颇受人訾议,还有人写信来骂我们的。原来在叶浩吾所译的日文书中,有一册「日本宪法」还附有「皇室典范」一卷,这不过几页书而已。这也不能怪叶先生,我们应担负这个责任。原来这个时候,中国已有主张立宪的动机,一班维新党的志士们,也在纷纷倡议,欧美各国都有宪法,为什么中国不能有宪法呢?汪允中和我谈论:「现在大家闹着什么君主立宪,日本也是有皇帝的,这个日本宪法,不妨印出来给大家看看,以供参考呢。」当时我也并不反对,本来叶译的书,全由允中主张,及至印出以後,渐有人加以批评,说是日本的宪法,那里算得宪法,那是他们天皇颁布的,名之为「钦定宪法」。印出那种书来,将来贻害於人民的。可是在那个时候,清廷专制,也没有一点儿宪法萌芽,谁也没有想到中国後来有几次大革命呢?

◆金粟斋时代的朋友

我在金粟斋译书处时代,认识了不少的名人。因为那个时代,正在戊戌政变以後。来了一个反动,禁止开学堂,谈新政,康、梁逃到海外,许多新人物,都避到上海来。再加以庚子拳变,两宫出走,洋兵进京,东南自保,上海那时侯,真是热闹极了。

我们这时候的金粟斋译书处,又迁了一个地方。那个南京路(上海人称为大马路)的老地方是一个繁盛的区域,但我们的译书处,却并不一定要一个繁盛区域。尤其是後面是个野鸡堂子,燕莺成群,使叶浩吾先生为群雌所俘,闹成笑柄,住在这里,更不妥当。我们如果找一个较清净的区域,不是也很好吗?於是我们和方漱六商量了,预备迁居,择一个比较清静所在。这时上海的公共租界,正在向西北区扩展,开辟不少新马路,我们便向这些新马路去找寻房子,却便找到了登贤里一座也是三上三下石库门式的房子,我们便迁移了进去。

那条马路在南京路的西北,当时还未定名,大家呼之为新马路,後来便定名为白克路,租界收回以後,又改名为凤阳路了。那地方最初是一片旷地,荒冢乱草,但是那些地皮商人,已经在那里建筑起房子来了。我们迁移去的登贤里,便是新造房子,围墙也没有砌就,仅把篱笆围了起来。可是邻居一带,我们便相识起来。在我们後门相对的一家,便是吴彦复的家;在我们前面,有一片方场,另外有一带竹篱,便是薛锦琴女士的家。

薛锦琴是广东人,记得是她的叔叔薛仙舟带她到上海来的。有一次,静安寺路的张园,开什么大会(按:张园又名味莼园,因为园主人姓张,故名张园,园内有一厅,名安垲第,可容数百人),有许多当时号称维新志士的在那里演说。忽见一位女子,年可十八九,一双天足,穿了那种大脚管裤子,背後拖了一条大辫子,也跑到演说台上去演说,在那个时候,上海还是罕见的,虽然也很有不少开通的女士,然而要她们当众演说,还没有这样大胆的。

一时鼓掌之声,有如雷动,薛锦琴女士侃侃而谈,说得非常慷慨激昂,听者动容。至於说了些什么,也是说中国要革新变法这一套,但出於一位妙龄女郎之口,就更为精采了。因为她是一位不速之客,踏上台来演说,虽然听她口音(广东官话),看她服饰(那时候广东妇女的服饰,与上海绝异),一望而知是广东人,下台以後,方知道是薛锦琴女士,并且知道也住在登贤里,还是我们的芳邻呢。

住在我们後面的一家,便是吴彦复先生,他是一位公子,又是诗人,号北山,又号君遂,他的身世,记述者很多,无容细述。他是一位礼贤好客的人,那时章太炎先生就住在他的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太炎。在南京的时候,早已闻名,有人称章枚叔是怪客,也有人呼之为章疯子。我见他时,他穿了一件长领的不古不今,不僧不俗的衣服,有点像日本人所穿的浴农。手里拿了一柄团扇,好似诸葛亮的羽扇。他老早就剪了头发了,乱糟糟的短发披在颈後,好像一个鸭屁股。他是浙江余杭人,那时他的排满思想,已塞满在他的脑子里,但他的讲话,还是那样温文迟缓,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之势,不过他这个余杭国语,实在不容易听呢。我们偶然请他写点文字,他也很高兴,但一定用黄帝纪元,有人请他写扇子,他也写,字颇古艳,别有风姿,我就请他写了一个名片。

吴彦复带了他的那位姨太太,唤做彭嫣的,还有两位女公子,住在这里,但是他家里的宾客很多,有时开出饭来,便坐满了一桌。这时从日本回国的,从欧美回国的,从北京下来的,从内地出来的,都齐集在上海,都要来拜访吴彦复、章太炎。常到他家里的有沈翔云、马君武、林万里(即後来的林白水)、章行严,都是一班有志青年。行严这时年少翩翩,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人吧,他常到吴彦复家里去,与太炎先生,讨论学术。因为他与太炎同姓,人家有疑为他们兄弟行的,其实太炎是浙江人,行严是湖南人,可谓同姓不宗。後来行严也编过一部「黄帝魂」,充满种族思想,那时候的种族革命思想,实已深中於人心。

行严也常到金粟斋来,金粟斋的後门,正对着吴彦复的前门,两家宾客,川流不息,因此便显出更热闹了。我们有时吃了夜饭,也便到吴彦复家里去玩,常见他们那里高朋满座,议论风生。彦复先生对人和蔼,每喜奖借後进。他曾经送我一部「北山诗集」,其时我的「迦因小传」正再版,也送了他一册,他还做了诗呢,起初我不知道,後来读梁任公的「饮冰室诗话」,却载有一则,今录如下:

十年不见吴君遂,一昨书丛狼籍中,忽一刺飞来,相见之欢可知也。相将小饮,席间出示近稿十数纸,读之增欷。顾靳不我畀,惟以别纸题「迦因传」一首见遗,录此以记因果。诗云:「万书堆里垂垂老,悔向人来说古今。薄酒最宜残烛下,暮云应作九洲阴。旁行幸有娄迦笔,发喜难窥大梵心。会得言情头已白,鬑鬑相见久沉吟。」迦因传者,某君所译泰西说部,文学与「茶花女」相埒者也。

任公说这话,那是过宠了,我们何能与畏庐先生的「茶花女」相埒呢?不过彦复何以对此而发牢骚,有人说:那个时候,彦复的如夫人彭嫣,正是下堂求去,他不免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而任公也知之,所云「因果」者,乃以掩扬出之耳。

有一天,我从金粟斋出门,看见章行严携着吴彦复的两位女公子,到薛锦琴的家里去。我问他何事?他说:「奉彦复先生命,拜薛绵琴为师,薛锦琴是固中西文并茂也。」彦复的两位女公子,长名吴弱男,次名吴亚男,那时两姊妹,年不过十一二,我们在彦复家里时,常见她们憨跳狂跃,不想後来弱男女士,便做了章行严夫人。因为大家都出国留学了,想是在国外缔结这姻缘吧。及至又二十多年後,我在北京的东帖,乘京沪路车回上海,又遇见了章夫人,那时行严在沪大病,恰巧邵飘萍来车站送我,邻室的章夫人,还托邵君打电报到上海去呢。此是後话,在此不赘。

我们的金粟斋译书处开办了有半年多後,得到了蒯先生一封信,说是严又陵先生要到上海来,我们要略尽招待之责。严先生是住在天津的,这一回到上海来,并不是什么游玩性质,说是奉命来办理一项洋务交涉的。我们得到了蒯先生的信,当然要欢迎他。他在上海也有很多朋友,这次来,他是寓居在一位同乡的家里。那也不去管它。约了上海几位名流,请他吃了一次饭,自由方漱六去安排,不必细说。

那时候,严先生的「穆勒名学」刚在金粟斋译书处出版,因有许多人不知道名学到底是一种什么学问,名学这个名词,应作如何解释?便有人来和我们商量:趁严先生此次来上海,我们不如开一个会,请严先生讲演一番,使得大家明白一点。我们於是请命於严先生,他也允许了,便即选定了一个日子,借了一所宽大的楼房,请了许多人来听他的演讲。我们这个会,定名为名学讲演会。

这个名学讲演会,我们邀请的人可不少呢。除了常到金粟斋来的朋友,以及常往来於吴彦复家中的名流,都邀请外,还有侨寓於上海许多名公钜子,余者我都忘怀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两位,一位是张菊生(元济),一位郑苏堪(孝胥)。这两位在我却是第一次见面。吴彦复陪了章太炎也来了,还有我们未曾邀请的,朋友带朋友的也来了不少。关於听讲的事,我们可以拒绝吗?当然一例欢迎。

本来约定是下午两点钟的,但到了三点钟後,严先生方才来了。原来他是有烟霞癖的,起身也迟一点,饭罢还须吸烟,因此便迟了,他留着一抹浓黑的小胡子,穿了蓝袍黑褂(那时没有穿西装的人,因为大家都拖着一条辫子),戴上一架细边金丝眼镜,而金丝眼镜一脚断了,他用黑丝线缚住了它。他虽是福建人,却说的一口道地的京话。他虽是一个高级官僚,却有一种落拓名士派头。

我们的设备,也不似学校中那样有一座讲台,只在向东安置一张半桌,设了一个坐位,桌上供以鲜花和茗具。听讲的人排列了许多椅子,作半圆形,那都是方漱六所安排的。严先生讲演得很安详,他有一本小册子,大概是摘要吧,随看随讲,很有次序。不过他的演词中,常常夹杂了英文,不懂英文的人,便有些不大明白。但这种学问,到底是属於深奥的学问,尽有许多人,即使听了也莫名其妙。坦白说一句话,我是校对过「穆勒名学」一书的人,我也仍似渊明所说的不求甚解。所以这次来听讲的人,我知道他们不是来听讲,只是来看看严又陵,随众附和趋於时髦而已。

这次讲演,大约有一小时之久,我们虽设有坐位,严先生却没有坐,只是站着讲。他演讲的姿势很好,平心静气,还说了许多谦逊话。不过虽是一小时,在他也觉得吃力了。讲完以後,我们饷以茶点,听众也都星散,留了张菊生等几位。张菊生是他的老朋友,从前在北京和他一起创办过通艺学堂的。可是他也没有多坐,便匆匆回去了。

这个名学一门学问,严先生虽倡译此名词,他也觉得不易使人了解,後来他又译了一部「名学浅说」;那不是金粟斋出版了。到了现代,有许多研究新学术的人,也不大提及这一门学问。有人说:在日本人方面,则称之为「论理学」。我国近代,「逻辑」两字,颇为通行,且有所谓「逻辑学」者,闻「逻辑」两字,为章行严所创译的名词,是否从名学而来,会当问之孤桐先生。

我第一次与新闻界有缘的是「苏报」,前已说过了,第二次便要说到「中外日报」是後起之秀,虽然有「申报」、「新闻报」两个大报笼罩於上,但不免暮气已深,况且这两大报都是外国人资本,外国人创办(申报属英,新闻报属美),报馆好似一家洋行,华经理称为买办,主笔呼为师爷。这班维新派的人鄙夷它,而他们也以注重商业为本位,只要能多销报,多登广告就满足了。「中外日报」是中国人办的,当然没有那种洋商报馆的习气。为了汪氏昆仲的关系,我们早与中外日报接洽,金粟斋出版的书,必须在中外日报登广告。後来因为金粟斋没有办发行所,出了书也就由「中外日报」寄售了。

中外日报馆我是去过好几次的,馆址至今已想不起来,那规模比了「苏报」可是大得多了。但是要此现在的大报馆,还是不能同日而语。主笔房只有一大间,汪颂阁以总经理而兼总主笔,占了一张巨大的写字枱,此外的编辑先生,各占一席。两位翻译先生对面而坐,译东文的是叶浩吾,译西文的乃温宗尧(粤人,号钦甫)。说起当时报纸上翻译,殊令人发生感慨:第一、一般普通的读者,不注意国外新闻,譬如说:现在某国与某国已在交战了。他们说:外国人打仗,与我们中国无关。除非说,外国将与中国开战了,当然有点惊慌,但是说,不打到上海来也还好,东南自保之策,也就是这种心理。第二、翻译新闻,翻译些什么呢?那时各国的通讯社都没有数上海来,只有英国的路透社一家,中国报馆要教它送稿,取价甚昂,以英镑计算,实在路透社报告的都是西方消息,读者也不甚欢迎。於是翻译先生们只好在上海所出版的西报上搜求,如「字林西报」等,倒有好几家呢。日本有一种「东方通信社」,记得也还未有,日本报馆,似已有两家开设在虹口。不过日本报纸可能常常由大阪、东京寄来,足供叶浩吾的选译。

我今再提起一人为马君武先生,君武亦吴彦复家常到的宾客,为人诚挚而好学,我常见他坐在人力车上,尚手不释卷咿唔不绝。然其天真处亦不可及,当时传有两事:其一,这时日本留学生回国者甚多,颇多浪漫不羁之士,如沈翔云则挟妓驾了亨斯美车(一种自行拉缰的马车)在张园兜圈子。如林少泉(即白水)则见其穿了日本和服在抽鸦片烟。至於出入花丛,竟无讳忌,某一日,一群青年,在妓院闹事(上海人称之曰「打房间」),据说为龟奴所殴,君武本不作冶游,乃因同伴被辱,前往助战,亦受微伤。汪允中告我,初不信,明日见之,果额角其有血痕一条。其二、君武迫其母夫人入女学读书,母云:「我已五十许人了,何能再求学?」但君武固请,至於跪求,太夫人不得已,勉徇爱子之请,梳辫子作女学生妆,随少女曾入学数星期。此为当时友朋对马君武的趣淡。

更有对於我一嘲弄可笑的事,我今亦不讳言。当时金粟斋常来游玩的宾客中,有一对青年夫妇,邱公恪与吴孟班。公恪名宗华,为吾乡邱玉符先生之子,夫人吴孟班,亦吴人,他们年龄都此我小,而才气横溢,雄辩惊座,不似我之讷讷然的。尤其是孟班,放言高论,真不像是个吴娃。我们以同乡的关系,时相过从,孟班常说我太拘谨无丈夫气。一天,在朋友辈宴会中,宣言於众,说我像一位小姐,於是这个小姐之名,不翼而飞,传播於朋侪间,如蒋观云先生(智由)见我即呼我小姐。三十岁以後,本已无人知我有此雅号,一日,与南社诸子吃花酒,诸真长(宗元)忽宣泄我这个隐名,於是又飞传於北里间,花界姊妹,亦以小姐相呼,真使我啼笑皆非,甚至老年时,陈陶遗还以此相谑呢。

再说邱公恪与吴孟班这对夫妇吧,我离金粟斋後越一年,闻孟班即以病逝世,或云难产。公恪到日本,习陆军,入成城学校。但日本的那种军官学校,课务严厉,他虽意气飞扬,但体魄不能强固如北方健儿,又以他们这对青年伉俪,情好素笃,夫人逝世後,不数月他亦以病退校,友朋们送之回上海,未及一月,亦即长逝。两人年均未届三十也。叶浩吾挽以联曰:「中国少年死,知己一人亡。」蒋观云挽吴孟班诗句云:「女权撒手心犹热,一样销魂是国殇。」我今白发盈颠,回忆五十年前,多情俊侣,再无复有呼我老小姐的,思之不禁有余哀也。

◆重印仁学

自从我到了上海,担任了金粟斋译书处的工作,离苏州故乡更近了,因此每一个月总要回去一次,留在家里两三天,或是三四天。那个时候虽然苏沪火车未通,小轮船也甚为利便。其时东来书庄还开在那里,由马仰禹在经理,我还在上海尽一些接洽和运输的义务。还有励学社的诸位同志,有的还在日本,有的已经回国,也常常访晤通信,在当时也可以说到「同学少年都不贱」这一句诗了。

在这个时侯,最可悲痛的是我的谱弟戴梦鹤逝世了,他年龄还不到二十四岁,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为了肺病而夭逝,真是极可惜而可哀的事。我从上海回苏州时。常去看他,前两个月,我去看他,见他面色红润,精神甚好,不像是有病的人。私心想念,或者从此会好起来吧。我的母亲不是也有肺病的吗?她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从前五十岁後便称中寿了,梦鹤也能活到五十多岁,其所成就当然不小。

最近十日前,得马仰禹来信,说是梦鹤病重,已卧牀不起了。苏州人有句俗语,叫做「痨病上牀」,便是说已无生回之望,因为凡是患肺病的人,平日间往往好似无病的人,起坐随时,一直到了病势沉重,不能起身,从此就再不能离牀了。不过上牀以後,也还有能淹迟若干时日的。不意十日後,我自沪回苏,一到家里,即见到他们的报丧条子,即於是日就是他的大殓日子。急往吊唁,已陈尸在室,道义之交,知己之感,不觉泪涔涔下。他父母在堂,夫人尚比他小一岁,向以美丽称,伉俪其笃,并无儿女。开吊发讣文期,友朋辈欲我写一文,以志其志行,随讣分发。在从前是越礼的,我写了一文,传记不像传记,祭文不像祭文,充塞悲哀,无从下笔。

写至此,我又回忆到以肺病而杀害许多才智青年的,还有我的表叔吴伊耕先生。他的逝世,比戴梦鹤还早一二年吧。他是富家子,然而这个肺病,专门向那班富家子侵袭,乡下人种田汉,便不会有这个疾病。他聪明好学,为我吴叶鞠裳先生(昌炽)得意学生。他的病与梦鹤有异,差不多一年中有半年卧病,不是这里,便是那里,以西医言,则同出一源,所的结核病也。(忆我曾译过一小说,名「结核菌物语」,结核菌可以走遍全身,肺病即肺结核,此外如瘰疬、肛痈等等,皆属此。)

伊耕表叔之内兄,为苏州大名鼎鼎的医师曹沧洲,曾为西太后看病,有御医之称。但纵使此名医,也医不好这个缠绵恶毒的肺病。曹沧洲还归咎於我的这位舅祖清卿公,过於迷信,专吃乩坛上的仙方。直在那些仙方,吃不好也吃不坏。总之这个肺结核病,在号称文明的欧美各国,医学日渐发明者,至今尚束手无策呢。我在八九岁的时候,随祖母归宁,常住吴家,由伊耕叔教我读书,及逝世後,清卿公涕泣语我道:「他生平没有一个学生,就只有是你。」我知其意,故挽联上竟以师礼尊之,自称受业。伊耕叔有一子,甚慧。三岁而殇。於是乃以砚农叔之衣子子深嗣之。我今再叙一悲哀的事,在此时期中,我的尤巽甫姑丈亦去世了。我得信後,立即从上海回去,在他棺前痛哭了一场。因为我当初从尤宅辞馆出来,到南京去的时候,使姑丈有些不大愉快,他是有点守旧的,不愿我走新的一条路。就是我在馆的时候,因为我脚头太散,不大认真,也有些不满意,常写一个便条,交子青哥劝告我,我写给了他的回信,充满了穷人的傲气,有些话竟有些顶撞了他。事後也非常痛悔,曾写信去道歉谢罪。及至听得他故世了(他已久病),想起我的得有今日,也亏了姑丈提携栽培之力,因此在他大殓之日,我不禁在他灵前大哭起来。

我姑丈故世以後,子青哥真是哀毁骨立,但是他的思想上,可以逐渐解放了。因为我姑丈还相信科举不至废弃,还希望他作科举中人,所以不大赞成他读新书。自从戊戌政变,康梁逃亡,科举复活,他的信心愈坚了。然而时势所趋,无法阻遏,自从姑丈逝世後,我在上海时时与子青哥通信,凡是苏州所购不到的书,都是我从上海邮寄给他,也常常把我所交际的,学习的告诉他,与他讨论,与他批评。他也有他的新见解,新议论,有时一封长信,千余字不足为奇。

有一次,日本的横滨印出了谭嗣同的「仁学」一书(谭字复生,湖南浏阳人,为戊戌六君子死难之一),我的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寄给了我五本。我寄给了蒯礼卿先生一本,送了汪允中一本,子青哥一本,仅剩了两本,但有许多朋友,知道我有此书,纷纷向我索取。我只能说:再托日本朋友寄来。但日本朋友的回信说:此书出版後一抢而光,只好等候再版。但此是禁书,不知是否能再版,重行寄来,未可一定。

我当时是每天跑商务印书馆的,为了校对严又陵先生的译稿。那天我忽然灵机一动,这部「仁学」,是谭先生的遗著,而又是清廷所禁止者,在日本印行,并没有什么版权,只要能流通。既是许多人要读它,我们何妨来重印一下呢。我就带了这部「仁学」,到商务印书馆和夏瑞芳商量。我说:「我要印这部书,你们可以担任吗?」他说:「你先生要印什么书,怎么不可以担任呢?」我说;「这是一部禁书呀!」告诉他谭嗣同是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为清廷所杀戮的故事。他说:「没有关系,我们在租界里,不怕清廷,只要後面的版权页,不印出那家印刷的名号就是了。」

我这时便把那本「仁学」交给了他,请他印刷估价,我说:「只要印一千本,但要用洁白纸张,里面还有一页谭复生先生的铜版照相图。因为我印这本书,不想赚钱,也不想多印,预备半送半卖,得以略撩回一些成本就算了。」夏瑞芳所估的成本并不,大约连纸张排印,不过一百元左右。他说:「你老兄的事,这是核实估价,不能再便宜了。」

虽然如此说,但是我想印这部「仁学」,而印书之费,还没有筹到。如果交给东来书庄印,也有问题,因为这是禁书,内地不能出版与发行,而且要取得各股东的公意。我私人独资印也可,可是我那囊中这时还没有一百元的余资。我於是写信给子青哥了,告诉他:我想印这部「仁学」而独力不支。他立刻回了我一封信,极力赞成,他说:「由我们两人私人印行好了,如果印费要一百元的话,我出六十元,弟出四十元如何?」不过他要求出书以後,定价要低廉,我们是为尊重谭先生遗著,并非翻印谋利,望弟速与商务印书馆订定。

我与夏瑞芳又磋商了一次,「仁学」便立即开排了。好在我每天要到商务印书馆去校对严又陵先生的译稿,附带的校对「仁学」的校样。我总是每天吃过午饭後便去,总是在那里工作一个下午。我自觉我的校对很精细,可能不会有错字,我以为校对的错误与不细心,对於作者与读者,殊为抱歉。直到後来,我自己写稿子,对於那些出版家,校对疏漏的,深为难过。往往一篇文章中,只要被它差了两三个宇,竟使这篇文章大走其样,真使你啼笑皆非。奈何它不得呢。

直到「仁学」印好装制的时候,夏瑞芳忽然对我说:「这部『仁学』,我添印了五百部。」我觉得夏君是违约了,我们订定了印一千部的,怎么他忽然添印五百部呢?印刷所受人之托,担任了印书的职务,怎可以添印呢?大概夏君也不知道「仁学」里面,讲的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是一部新出的禁书,而又知道是没有版权关系的(实在我曾写信到横滨,与原出书人接洽过,还允许送给他们若干书的)。或者有人给他说:谭嗣同遗著很吃香,可能多销几百部呢。

但是既没有版权关系,我能印,他亦能印。而且夏君也还算老实坦白,换了别一个书贾,他也不必告诉我,别说多印五百部,多印一千部,我也无从知道。我只能说:我印这书是有後台老板的,我不能允许你。他见我有难色,便道:「这样吧!我多印了五百部,我在印费上,给你打一个九折吧。而且这书也由你精心校对的,作为小小酬劳。」

这事本想与子青哥商量,但子青哥於印书事,完全外行,并且他一切托了我,即使问他,他也说由我作主。况且我们印这部书,并无权利就想,只有推广主义,多印五百部,岂不更好?因此我也就默许了夏君,不过向他声明,「我们是做蚀本生意,半送半卖,定价甚低,你不要和我们来抢生意。」夏君答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出书以没,送给了横滨数十部,赠给了朋友的也不少,其余则分散在各寄售所。距今三十年,我在旧书摊上,还看见我们所印的那部「仁学」,而子青哥墓木已拱矣。夏君的五百部,不知销在何处?我偶然问及他,他笑着说道:「不够销!不够销!」

夏瑞芳,上海本地人。有人告我:夏在年青时,曾在英租界当一名巡捕(巡捕为租界中的警察),常在华英印书馆门前站岗。遇到了华英印书馆中的鲍咸昌等兄弟,劝他何必当巡捕(那时租界华巡捕每月薪水不过数元,尚不及印度巡捕),不如从事於印刷事业。夏亦觉当巡捕无甚意思,他们都是基督教徒,於是便组织这家商务印书馆。因夏甚能干,便举为经理。这是後来商务印书馆发达後,有人谈起的,语云:「英雄不怕出身低」,做巡捕又何妨。但我知夏瑞芳确是习过排字业的,业务繁忙时,他也能卷起袖子,脱去长衫,向字架上工作的。

虽然那时资本不过三千元的商务印书馆,颇恩有所发展。夏瑞芳不是中国旧日的那种老书贾,而以少年失学,於文字知识上是有限的。他极思自己出版几种书,但不知何种书可印,何种书不可印。不过他很虚心,人家委托他们所印的书,他常来问我是何种性质?可销行於何种人方面?当然他是为他的营业着想,要扩展着他的生意眼,忠实於他的事业。他又常常询问我:「近来有许多人在办理编译所,这个编译所应如何办法?」我说:「要扩展业务,预备自己出书,非办编译部不可。应当请有学问的名人主持,你自己则专心於营业。」夏君摇头叹息道:「可惜我们的资本太少了,慢慢地来。」

夏瑞芳虽然不算是一位文化人,而创办文化事业。可是他的头脑灵敏、性情恳挚,能识人,能用人,实为一不可多得的人材。後来商务印书馆为全中国书业的巨擘,却非无因而致此。但是夏瑞芳後来在商务印书馆发行所门前被人暗杀了,这是很可惜的。至於为什么被人暗杀,想历史上当有纪载,我这里不多说了。

◆金粟斋的结束

金粟斋译书处的不能维持下去,就是它的经济基础不曾打好。当时一班有志之士,提倡新文化事业,都是为了开风气,并不是为了谋利润,因此便不在经济上打好基础,这大都是不能持久的。蒯礼卿先生办这个金粟斋译书处,最初的动机,便是严又陵向他惜了钱以译稿为抵偿,後来又有了叶浩吾的几种日文译本,如果不印出来,不是把它们冻结起来,成为死物吗?所以他筹出一笔款子来举办,最低限度也要使严又陵、叶浩吾的几部译稿,可以早日出版。

这个译书处,只有他个人的资本,并非股份性质。而且没有规定应用多少钱,没有固定资本。用完了钱向他说话,又像是一种无限性质的,这个基础就不稳定了。真是当时说的只能耕耘,不问收获。蒯先生是世家子,虽然做了官,以名士派而带点公子脾气,他不知现代的出版事业,已成了商业化了。还像从前的名公钜子,出一部诗文集,赠送给人的这种玩意儿吗?

但是我们当时对於这个译书处,也寄以无限的希望的,鉴於严又陵的「天演论」足以哄动中国的文学界,以後关於严译的书,一定可以风行海内,不胫而走。便是叶译的几部书,也是当务之急,虽然由日本文中译出,而日文的译本,不是现在正风起云涌吗?并且我的在日本留学的朋友,听得我在译书处,他们也来承揽生意,愿意给金粟斋译几部书,只要开出那一种类。如果出版的书,源源不绝,收回成本,继续出书,不是便可以成为一个永久的机构吗?

原来他们那些当外官的人,经济是流动的,尤其像那班候补道。有了差使,可以挥霍;没有了差使,只好坐吃老本。那时蒯礼乡的十二圩盐务差使,听说要交卸了,继续有什么差使,却还没有下文。因此之故,他便有了紧缩译书处的意思。可是金粟斋的开销也不小,除了关於印书费用以外,我们几个人的薪水以及房租、食用,还常常要当码头差使。有许多当时的维新党人物,都跑到金粟斋来,是一个文星聚会之所。热闹是热闹了,花钱也更多了。

我和汪允中两人,是不管金粟斋的经济的,管经济的却是方漱六。有一天,方漱六哭丧着脸向我们道:「老头子(指蒯公)写信来駡了,说我们费用太大,要我紧缩,但他又常常介绍他所认识的人,到上海来,要我们招待请吃饭,太太又要在上海托买东西,我都是有账可查的。但漱六的账,我们从来不看的,他是蒯公的侄女婿,是他亲信的人。又有一天,方漱六告诉我们:「老头子有补缺的希望。」我和汪允中都说:「那就好了,金粟斋当可发展了。方漱六摇头道:「更糟!谁不知道金粟斋是蒯光典办的,没有得缺的时候,尚无所谓,得缺以後,京里那班都老爷,参你一本,说你『勾结新党,私营商业』,那就是革职查办了。」後来蒯公果然被补授了淮扬道,金粟斋却早关门了。

可是金粟斋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也不能辞其责,这便是当时我们对於出版事业实在是外行。不比那些旧书坊,它开好了一家书肆在那里,基础已立,看机会刻几部书,与同行交换销行,就立於不败之地。我们可不能这样做,我和汪尤中两人,一到上海,便商量印书事,如何发行,并未计议及此。汪允中还主张印好几部书,一齐出版,便是在报纸上登广告也合算些,体面些,或可以轰动一时,那真是书生迂腐之见。当时还以为一出书,便可以收回多少成本,实是一种幻想。因为自己既没有发行所,须向各书店推销,这时上海书店还不多,对於出版的新书,信心未坚,不肯大量来批发,至多来批十部五部,试为推销。出版家没有办法,只好用寄售的方法了。

寄售的方法,是卖出还钱,那实在不是生意经。一般书贾,售出了十部,只报告五部,有的还是三节算帐。他们当然不能给你登广告,即使书价可以全部收回,也是鸡零狗碎,增添许多麻烦。书已寄去了好多时,钱老不回来,若是寄售在外埠的,那更糟了,冥鸿一去,永不回头,谁花了路费,去讨回这些微的书价呢?所以不单是金粟斋,当时有好多的出版家,起初是一团高兴,到後来半途而废,便是这个缘故。

金粟斋译书处不到两年就结束了。只有支出,没有收入,成了个无底之洞,如何支持下去。这个两年来,蒯先生已经花了不少的钱,怎能教他再维持,就说开风气,也要有个限度呀。不过金粟斋所存留的译稿,未印者尚有十分之一二,到此也只好暂时停止了。既已准备结束,也须有个善後方法,房子退租,工人遗散,自有方漱六去料理。但是已经印好的几部书,如何发行出去,难道束之高阁吗?

後来我们决定办法了,和中外日报馆商量,金粟斋已印就出版的几部书,托中外日报馆代售,一齐交给他们经理。汪颂阁为人诚恳,而且在他的报上,常年登出义务广告(几年以後,严译的几部书,如「原富」等等书的版权都归入了商务印书馆了。这个交涉,不知何人经手,我未知道)。至於人事问题,容易解决。总共只有三人,方漱六、汪允中和我。除了方漱六暂时留在上海办理善後未了事宜,日後自回南京去。不过汪允中和我,与金粟斋脱离关系,便无所事事了。

承蒯先生的厚意说你们不妨仍到南京来,但我们觉得不好意思。因为现在情形,不同往日,从前是为了刚卸高等学堂的任,他有培植後进之意,招留几个青年,此刻恐没有这个意味了。况且我们也不能长此倚赖他,一无所事,白白的受他供养呢。汪允中也不愿回南京去,他在上海已很活动,卖文亦足以度日,并且他已有了女友,我却只好回到苏州去,再想办法了。

当时还有一件事,我有几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听得金粟斋办理译书事,也要求译一些书,以补助学费,这事通过了蒯先生,他也应允了。有的付了一小部分译费,有的订了约,未付款,但是对方已开译了,此刻金粟斋结束,如何办理呢?我便请命於蒯先生。他说道:「我知道!此辈都是苦学的青年,不能使他们受亏,我可以照约收受,这不过三四百元的事罢了。」因为我是介绍人,蒯先生不使我为难,我也深为感谢他。

不过我想这些留学日本朋友的译稿,蒯先生即使收受了,也不能再行印出,岂非埋没了人家一番心血。而且那些译稿,多少是有些时代性的,譬如厨手做菜,要博个新鲜,徜成为隔宿之粮,有何意味。这时我在上海,已认识了好几家新书店,他们都向我徵求书稿,那时的所谓书稿,自以译本为多,但那时出版的书,以文言为正宗,也没有人用语体文的。译笔则以严又陵所标榜的信、达、雅三字为宗旨。我那些留学日本朋友的译稿,他们是在课余的工作,只求其速,不免有些粗糙了。本来到了金粟斋後,也要加以一番琢磨工作的。

因此我便另行作一计算了,既是那几家新书店向我索稿,我便把留学日本朋友的译本,介绍给他们。便可迅速出版,岂不是好?那时我便开出书名,略述大意,向这些新书出版家一一兜售,他们正值出版荒,都愿意收受。於是我便写信到日本去,向他们说明,已约定的译本,照常收受,照常付款,金粟斋虽结束,由我负责。他们当然很满意,不过这些译稿甚为草率,实在有些拿不出手,非加以润色不可。幸而他们把原本,也随同译稿寄来,我也懂得一点日文,有什么错误之处,也可加以校正。不过我虽加修润,不附己名,仍用译者原名,不敢有掠美之嫌。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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