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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当代神曲:龙老头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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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当代神曲:龙老头闲聊   
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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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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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当代神曲:龙老头闲聊 (501 reads)      时间: 2005-9-15 周四, 上午10:34

作者:幽灵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龙老头闲聊

唐夫

“他给老子二充二冲的嘛,不盯糟头(进退),挨到身上才晓得嘛。你默倒(以为)徐管理会饶过他的唛,没有那会事。唉!还是人年青很了哟。”

我们都在整理被枪兵“进村”后的凌乱,龙缺耳在我旁边唠叨。那是他还在为陈远志在集训时顶撞了监狱长觉得惋惜。这老头说话表情极其丰富,小小的眼睛旋转,嘴巴咧瘪,充满皱纹的脸上,像万马千军般在派兵布阵,特别那瘪凹的嘴唇,好像咀嚼了一个世纪的苦水,自信对万事万物大有一见便知的神通。其实,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为陈远志担心才这么谴责,他那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才算好汉,逆境里就该逆来顺受。

谭耀光坐在炕板边沿,斜身靠着墙壁,此时他张大瘦削的眼目,默默的盯着紧挨着铺位的龙老头,他个子高,骨骼大,肤色苍白,脸上有些无损于容貌的麻粒。这位北碚区房管所的房管员总是沉默,也属于看不惯单位的领导,文革初就揭竿而起的造反派,被捕的名目为“四人帮”份子。对我们的讲话他不参言,只有那眼目中流露的神情忧郁,能看出点内心世界的活动。他听着我和龙老头的谈话,偶尔淡淡的一笑,不知是赞同呢,还是反对。

“也要有人敢说两句,不然都像猪一样,等着挨刀啊。这里是“鸠山”的地方……!”我对龙老头的话不以为然。
“鸠山啷个嘛,你还敢当李玉和了,我肯信?这是共产党的牢房,你莫搞错了。”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旁边的囚犯小子笑兮兮唱起来,象是在逗龙老头。
那年头人人对革命样板戏了如指掌,长得瘦的被叫为刁得一,傻的就叫胡汉三,进了牢房嘛,就是到了鸠山的辖区。当然,那里面唱阿庆嫂只有空想。我认为陈远志到底是老造反,不减雄风,坐狱还有锐气。其实,在里面人已经不叫人了。他竟然如此“嚣张”,敢向监狱长顶嘴。那是我才进去的第一年的最初几月,也奇怪,监狱长好像对他还有点危惧似的,不睬不理。这令我大惑不解。

“你们这些反毛鸡呀,胆子不小。一分钱都没有搞到,日也没有日到,吃也没有吃到,还被笼起进来吃八俩,还不知趣。那东西不是吃素的哟,总有一天嘛,你看得到。哼!‘解放’以来,我们看过好多西洋景了。枪打出头鸟。说那些有啥子用哟,蚊子咬秤杆,较嘴劲。哪个坐在那位子上都一样。我这辈子见的官还少了哇。”龙老头罗嗦起来,边说边扭着身子,三五两下弄好他的被盖就卷缩坐着,将两膝盖并拢,双手像水桶上的围子绕在膝前,把头瞌在膝盖上,小小的身形像一团蜗牛卷缩着。

牢房里的光源依赖着一大一小的铁窗和风门浸进,当风门关闭时,被铁窗铁棍梳理过的阳光,在外亮十分,照
进来就黯九分,外面如果阴暗,里面就显显得昏蒙,和那一尺见方的口子和风门巴掌大外面是阴阳各昏晓,像反差大的黑白照片,白黑由光而定。只要没有监狱长进来的时候,这二十来平方米的空间,除去过道和便桶位置,就是大家成天或坐或站的地方,有的三两人一堆闲吹,有的独自理线搓绳,有的翻翻两页革命书籍,不知是在阅读呢或是在发呆,十几个人像密集的象棋子摆在棋盘上。每天吃饭睡觉,闲聊,空想,挨饿,等待,预测,日复一日。只有房顶上的蜘蛛悠哉游哉的编织着蛛网,给大家一个暗示,做领导就得这样。牢房里不时有流水洞口浸溢出来的阴沟气味,搅拌着被喷洒过的敌敌畏,六六粉,加上密集居住在一起的人体气味,潮湿的地上在季节来临时候的返潮味,通通混合在这个空间,构成一个特殊的世界。

“你们叫我们反毛鸡,倒是恰如其分。”我欣赏龙老头的开朗,和他聊就像在读一部传记一个,这个坦率的煤矿工人,人生观除了吃穿住行,就是玩耍消磨时间。

“你说是不是唛,啷个嘛(对不对嘛)?”他那精灵的眼珠转了一圈,又说:“人家是拿枪杆子的,你们拿笔杆子,哪个打得赢哪个?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我们唛,犯了刑事罪,输自己的钱,犯国家的法。认了,该遭(挨)!莫说你敢明火执仗对干,连那些规规矩矩做人的,都被地段上的老太婆监视着的,我住家的隔壁的那个婆子,经常就有派出所的,不是来问她,就是她去派出所放映情况。你默倒共产党简单了嗦”

听龙老头这么说,我倒觉得他一个老工人,居然“阶级斗争”观念这么强烈,真是火眼金睛呢。

“你估计你要挨几扳(判几年)?”我问他。
“三到四扳怕也差不多了,输点分分钱。你看那些打皅(软)眼的(强奸或者流氓罪),也不过如此。”龙老头又觉得合算似的,将指头一般:“四年嘛,混起也快,老子活得到那天。”

“你估计我们呢?”
“反毛鸡嘛,最少判十五年,搞得不好哇,二十年,无期,死缓,飞钵钵也说不定。”说罢,他摊开手掌,将拇指食指张开为八子,食指顶着太阳穴,口里叫声:“啪!”表示完蛋。又笑一笑,表示安慰似的。
“你怕去当侩子手,最合适。”
“我不干,那是拉命债的活,死了都不得安生。”
“呓!你出来可能也快到七十岁了吧。”
“总比你们好点,老子出来至少不叫黑五类,他敢叫我打扫厕所不成?哼!”龙老头盯着我意味深长的说:“如果你运气不好,判二十年,出来都四十七岁,这辈子怕也差不多了。我劝你释放了就留在劳改农场,你回到原来的地方上,运动不来,逗人现眼;运动来了,你只等挂牌资,挨批斗,挨拳脚,白天挨了白挨,夜晚挨了黑挨,够你受的。哈扳(傻瓜)才离开劳改队。当然,你要是判刑之后不出川,到西昌,或者涪陵,宜宾等地的大型劳改农场。还吃得到米饭;要是倒霉呢,遣送到新疆,甘肃,宁夏,荒凉的戈壁滩,没有人烟,吃的是杂粮,离家太远,想看看屋头的(亲人),做梦。所以说呢,你们这个罪是犯不得的。老老实实做人,成天把手背在后面,眼睛不看事,嘴巴不说话,吃饭睡觉,上班干活,这样过一辈子算可以的了。隔(另)外你还想啥子嘛。”

正当我们说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听见钥匙声响,门给打开,监狱长看看大家说:“嘿!我说呀,谭耀光,你是召集人,怎么还不开始学习哟。” 谭耀光神情麻木,懒洋洋的从枕头下抽出一本毛选一本,翻开了其中处理两类矛盾的篇章。在我们的牢房里,他是监狱长指定的掌握学习召集人。

其实,这是监狱长的话才出口,就用手一指,门外绕进来的一个转号的人,吸引了大家的眼光。

他、就是陈远志。

【待续】

2005-9-15

后注:今年我回国去重庆北碚,胡光友对我说:“你知道吗,谭耀光都死了。”顿了一下,他摇摇头叹息:“这人正派哟,一生没有做半点坏事。你看嘛,好人命不长。”这让我想起了和谭耀光在一块的日子。就我所知(刘光全很了解他,也对我提起过谭耀光)。坐牢时候他四十多岁,释放之后,据说就病了,绵绵的熬到六十来岁,就这样夭折。在关押的日子里,他总是默默无声,压抑,内向,从来不谈自己,也不问别人,成天思索,将无以穷尽的疑问封闭心中,在那样的时代,像他那样的生活,不生病不可能。我不知道在那一代人的熬煎中,多少个脆弱的谭耀光,怀着正直的心灵,走上绝路。至今还记得他那高高的个子,宽阔瘦削的身形,有点麻粒的脸上凹下饿得深陷的眼眶,他走路微微的前趋,腰部以上就不成直线了。在牢狱里,他长时间的侧身坐最里面的炕沿,头偏着靠墙,无神的沉思,。而今的他,成了一盒骨灰,一块墓碑,在时光的流逝中,人们会忘却他和他曾经有过的历史。写到他的时候,我只有死者长已之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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