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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小说:羊羊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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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说:羊羊之死   
莫非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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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小说:羊羊之死 (866 reads)      时间: 2002-1-10 周四, 下午4:27

作者:莫非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羊羊之死

莫非

1



公元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一日凌晨五时许,一头叫做羊羊的驴在石洼大队与张庄大队打交界的刀背圪梁猝死。这就是“9.11”事件。在当时的石洼大队来说,“9.11”事件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事件发生以后,支书王义委派赤脚医生张人才深入调查此事,并要他写出一篇有份量有深度的材料上报公社。为什么不让赵老师写而要让张人才写呢?是因为赵老师明确对王义表示,说,所谓“9.11”事件,性质定不下来。既不能算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也不大能跟林彪孔老二联系得上。而人才则表示,说,联系上联系不上,还是应该先调查调查再下结论。

于是人才成了法官。为了让人才办好此案,王义不但命令与事件有关的“一干人犯”停下工来,集中在饲养院的草棚里反省问题,等待人才的传唤,还专门从公社把放映员小二请来,调出《青松岭》、《战洪图》两部片子,把大队部窑洞的门窗堵得严严实实,给人才一个人放了整整三遍。电影的画面可以缩小为四分之一,照在窑正面的山墙上,清晰无比,非常好看,而电影的声音却无法缩小,也不知道是技术上的原因还是设备上的原因,反正小二用瞎大爷的棉被把喇叭蒙上,还是受不了那巨大的声音,把一卷影片放出来,就得赶紧跑出外面,一直等到里面没了动静,才进去换上下一卷。

几场电影看下来,人才也成了人才。耳朵也聋了,眼睛也红了,脑袋也大了。从队部出来,看见太阳成了蓝的。

没看电影以前,人才心里头还大致有个想法,计划借着处理这件事,正好压一压杨子刘四他们的狂妄。看完电影以后,心里反倒一点底也没了。虽然两部电影都说的是农村的事情,尤其《青松岭》里的青松岭,跟石洼的刀背圪梁差不多,比刀背圪梁宽,但没有刀背圪梁陡,也没有刀背圪梁长,要把两道青松岭前后对称地接起来,就跟刀背圪梁很相似。《青松岭》也说的是牲口,但人家电影是通过牲口反映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两部电影都分别挖出来一小撮暗藏的阶级敌人。这就跟石洼不一样了。人才平时看不惯杨子、刘四他们,跟老聚才、阿司也经常闹些小矛盾,但这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现在一下子转化为敌我矛盾,人才也觉得不合适。你总不能说老聚才在石洼潜伏了几十年,忽然想起来要反攻倒算,就先把羊羊害了?羊羊是老聚才一手拉扯大的。老聚才是下中农,不是地主富农,就是反攻倒算,也倒算不到羊羊身上。而杨子、刘四等人,跟羊羊的感情更深,他们要是害我张人才,也许能下得了手,让他们去害羊羊,那真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人才在队部门口转悠了半天,不知该先提审哪位。最后只好还是亲自去到饲养院,也不进行个别谈话了,陪上笑脸,跟“一干人犯”共同分析开案情。

“一干人犯”计有:饲养员陶聚才,知青刘自强、杨新河、陶杏花、周小帆,社员阿司。另外还有两条狗:老四和小四,一头驴:黑二。其中小四缺席,因为它在事件中失踪了。要用现在的说法,以上提到的这些人,包括老四和黑二,都应该算是被告,或是“犯罪嫌疑人”,他(她、它)们与羊羊的关系密切,王义认定这些人对羊羊的死负有直接责任。但是人才一来,见大家一个个火气冲天,被告的怨气比原告王义还大。说,要不是偷粪,羊羊绝对死不了,就是偷粪,要是王义能把小组分地道,羊羊也死不了。大家越说越激动,连老四也呼呼喘气,一脸凶相,极不安生。倒是一向不安分的黑二,一反常态,安详地站在一边倒嚼,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反咬一口,说王义才是真正的凶手。人才没有办法,只好回去对王义说,这事咱管不了,你还是亲自抓吧。





2



案发前六天,也就是9月5日的黄昏,老四正在石洼大队的知青大院门口打盹。最后一抹阳光洒在老四身上把老四弄得金光灿烂。老四听见支书王义咚咚咚从大院走出来,也没睁眼,光是摇了摇尾巴。后来听见刘四、杨子一大群人都走出来去了饲养院,这才抬起眼皮。看见他们牵出羊羊、黑大、黑二它们往大场走,心想,怪不得杨子刘四他们这两天猛巴结羊羊,跟比赛一样,你孝敬上几穗玉茭,我进贡上一帽子黑豆,再不了就是替老聚才切草,原来又要召开“大积而特积其肥战前紧急动员大会”。转而又一想,不对。往年收罢秋分完粮才去偷粪,今年这是咋啦,玉茭该撇了,谷也该割了,王义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不收完秋就偷粪?心里犯嘀咕,就懒洋洋地爬起来,跟在后头打算看个究竟。

西边的晚霞渐渐褪尽,天色开始暗下来。大场收拾的挺干净,准备冬天沤粪用的麦秸整整齐齐地垛成一大溜。一群孩子以为要演电影,正要往麦秸垛上爬,让王义呵斥两声全吓跑了。剩下的都是石洼大队的年轻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躺在地上,男的忙着卷烟点火,女的也有会抽烟的,但不会卷,斜着眼睛看,见谁卷好烟点着火,一把抢过来就吸。老四见人们顾不上搭理它,就走到羊羊跟前,从容卧下,仔细听听王义今天要说些什么。

支书王义也不太会卷烟,自己卷的烟不是漏气点不着,就是太紧吸不动,拿过杨子刚点的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两下,对杨子说,快给你快给你,这又是日他妈阿司的烟。阿司!你这烟里头掺了几斤辣椒?阿司说,阿司阿司辣椒没有,掺了五斤阿司大烟。王义说,开会。开个大积而特积其肥战前紧急动员大会。奴隶社会为什么说它阻挡生产力发展?老社员都知道,老知青也都知道,刚来的不知道。说到这里,就有人在下面悄悄说,球,刚来的谁不知道,连老四也知道。王义没听见,也不管谁知道谁不知道,继续讲述奴隶社会为什么说它阻挡生产力发展。无非还是那两句话,一,奴隶主怕奴隶毁坏农具,把农具造得非常笨重,奴隶毁坏不动农具,可是也拉不动犁,本来一头牲口一天能耕亩半,弄得五头牲口耕不了半亩,颠倒把地踩得比不耕还硬。二,关键是认识不到积肥的重要性。玉茭最有良心,肥上得少,我穗穗小些,肥上得多,我穗穗大些,一穗不够我结两穗,实在不行纱帽上也要给你挂两豆豆,不象阿司,喂他多少也不领你情,就知道养孩,别人养上一个两个,光他就弄了六个。说到这里,就又有人在下面悄悄说,球,玉茭也是养孩,阿司也是养孩。老四见阿司今天没有站起来说阿司阿司你去捏死两个,想,阿司的脾气改得很好,快赶上羊羊了。王义见阿司没反应,便继续作他的紧急动员报告,说非常时期不能采取一般措施,今年要把冬季的积肥提前到秋季。老四心里想,王义呀王义,你是越老越不中用,偷粪就说偷粪,什么鸡巴积肥,一天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种庄稼不是个把式,光嫌粪少。老聚才不在场,老聚才要在,肯定要说你王义,球,我这鸡巴紧挨着粪门,长了六十来年还不到一揸来长,这也是粪少?想到这里,老四笑了。老四看了看羊羊,羊羊缺乏幽默感,听得聚精会神,不但不笑,还用前腿刨了刨地,表示赞同王义的观点。老四叹了口气,想,没办法,水平太低,水平太低。于是干脆眯上两只真眼,用两只假眼虚应故事,闭目塞听,养起神来。



老四认为羊羊水平太低,不知道是根据什么。象教养、素质、智商之类的词很少有人说,这些东西全部包括在水平里头,而水平高低也看跟谁比,老四是一条狗,羊羊是一头驴,难以比较,再说羊羊也比老四低不到哪里,首先出身就不象老四那样可疑,要拿羊羊跟黑大黑二这些同类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除了羊羊,石洼还没有一头驴单独能把一车粪拉上刀背圪梁,所以偷粪的知青为争羊羊真是费尽了心机。杨子和刘四这一对好朋友,为了争到羊羊,差一点翻了脸。羊羊是头好驴。谁见过驴拉大车?羊羊拉过大车。这就是石洼四大怪的头一怪:驴比骡大。一挂大车需要四头大牲口,或是马或是骡,一头驾辕,叫辕骡,其余三头在前头并排,中间的叫中骡,两边的叫梢骡。以前石洼有一匹马,后来马死了,剩下三头骡,少一头梢骡,羊羊便顶上这头梢骡。羊羊的个头比一般的驴大,通身银白,没有一根杂毛,非常英武,跟三头骡站在一起,有时显得比骡还精神。拉过一半次大车,以后便一直享受着骡的待遇,无论送公粮还是偷粪,拉排车还是拉驮,待遇一旦上去就再下不来,这一点和有些干部相似。时间一长,羊羊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骡还是驴,这一点也和有些干部相似。

羊羊是老聚才从河北弄回来的。七一年老聚才下河北买牲口,闹下许多笑话,可以单独构成一个系列故事,买羊羊是其中一件。说是买,实际羊羊是偷下的。当时花钱买下两头骡两头驴,正要走,碰上了羊羊。说起来也是缘分,那时羊羊才断奶,刚又做了阉割手术躺在地下,它从来没见过老聚才,却象遇上久别的亲人,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老聚才走来,走了几步,扑通栽倒在老聚才脚下,老聚才也动了感情,用了些手段把它偷出来,连驮带背弄回石洼。后来在刘四和老聚才的精心照料下,长成了现在的样子。村里流传的顺口溜里头,有两句就是说这件事:老聚才河北买马买下羊,刘四眼儿又当孝子又当娘。

石洼的四眼儿一共有四个,一个一条腿的,一个两条腿的,两个四条腿的。

一条腿的是赵老师,是王义专门从师范挑下的。以前分配到石洼的老师不少,都教不了一学期就再不来了,嘴上说石洼的孩子不好领导,实际是受不了石洼的穷和苦,也受不了王义的管制。王义只好托县里的老战友引见,亲自到师范去要老师,一看给他推荐的赵老师,便说,我平生不怕不要命的,就怕戴眼镜的。不想赵老师一听生了大气,文质彬彬地推推眼镜,却说出一句粗话:戴眼镜的咋啦,戴眼镜的都日翻你妈来?嫌老子有残疾你明说。说得王义张口无言。赵老师来到石洼以后,不但没有受王义的管制,反而管制开王义,说王义有流氓无产阶级思想,农民意识严重,军阀作风等等,王义说我确实又是流氓又是农民又是军阀,毛病能改,但是需要时间。后来两人的关系处得跟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一样。王义非常尊重赵老师,经常向他讨教各种问题。象奴隶社会如何阻挡生产力发展等等,就是赵老师给他讲的。由于支书王义张口赵老师长,闭口赵老师短,别人也就渐渐地不敢再叫赵老师四眼儿了。赵老师一条腿钉在石洼,一干就是十几年,一直干到八三年,才调到乡中学当上教务主任。

两条腿的四眼儿是刘自强,北京人,念过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先是在内蒙古建设兵团放马,后来找了个拐弯抹角的亲戚,这个亲戚也和王义是战友。费了不少劲,把刘自强从兵团弄到石洼来,算成回乡知青。刚来石洼的时候除了放马什么也不会,就派他跟老聚才喂牲口。石洼仅有的一匹老马后来也死了,只剩三头骡和七条驴,根本不够两个人喂,便不再占饲养员的编制,杂七杂八什么都干,几年下来,农活没有学到多少,想懒办法投机取巧比老社员还精。他是石洼最早的知青,后来的知青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当地的社员,一个女知青在欢迎会的合影照片上标出:后排左三是苦大仇深的贫农饲养员刘大爷。后来刘四在照片上加了几个字:此人犁耧耙盖样样领先。实际他的字题得不差,无论犁耧耙盖,他都是在前头牵牲口。因为刘四离不了眼镜,人们当面叫他四眼儿,背转他叫他刘四,为的是跟其它四眼儿分开。

剩下两个四条腿的四眼儿,就是老四小四母子两个。老四的母亲是一条高大魁梧的狼狗,也是一条犯了错误的军犬,王义刚从部队上带回它来的时候,曾经威震一方,现在还有不少人记得那条狗,说那时的王义人仗狗势不可一世。六二年冬天,军犬把刚生下不久的女儿托付给王义,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女儿的父亲估计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女儿长得一点不象它妈,妩媚有余,威武不足,由于它两眼上方各有一撮黄毛,就叫它四眼儿,后来四眼儿又生下个四眼儿,这才分成老四小四。老四跟王义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小四跟着陶杏花,平常跟陶杏花在矸窑开绞车,冬天就跟陶杏花到城里偷粪。没有知青的时候,老小四个吃、住都在队部,知青一来,队部两边各掏了三眼窑洞,变成知青大院,王义、陶杏花和老四母子便都到知青灶上吃饭,因此老四小四跟知青混得很熟。



老四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下来了。人们套上车开始走动。老四跟上去,想看看羊羊和谁分到一组。王义叫了一声四眼儿,刘四从车上跳下来,王义赶紧说:不是叫你,不是叫你,这一下让老四看了个一清二楚。老四一边极不情愿地跟上王义往回返,一边想,杨子这家伙运气不赖,没有白下功夫,总算把羊羊弄到手了。刘四今年运气太背,人也不心思,驴也不心思,摊上侉驴黑二,力气不大,毛病不少,是个好色之徒不说,关键是听不懂山西口音吆喝。去年刘四、陶杏花、羊羊一组,上刀背屹梁时还得叫羊羊大爷,上来大坡头一件事就是让陶杏花“去给咱大爷弄点吃的”,今年换上黑二,怕是叫爷爷也给你上不去刀背屹梁。王义呀王义,今年这组你是咋分的,分得实不地道,算把个刘四毁球啦。



3



石洼有四大怪:驴比骡大,儿比爹大,找不见人才电话没把,交不起粪钱闺女不嫁。

头一怪单指羊羊,并不是说石洼所有的驴都比骡大。第二怪却说的是普遍现象。石洼没有家族的概念,也没有长辈晚辈的概念。无论男女老少,谁见了谁一律直呼其名,有外号的先紧外号叫,没外号的便叫名字,顶多看你有几岁年纪,在名字前头加个“老”字,连父子之间也不例外。儿子对父亲直呼其名,外人听起来肯定觉得前者的辈分大。因为如果要是同辈的话,怎么也应该在名字后头加个“哥”字。其中在队部守电话的贫协会主任、五保户瞎大爷可以说是例外,也可以说不是例外,因为已经把名字和称呼合二为一了,老石旺叫他瞎大爷,老石旺的儿子阿司叫他瞎大爷,阿司的儿子也叫他瞎大爷。赵老师也属于这种情况。真正的例外是陶杏花,她管杨子叫杨哥,管刘自强叫四哥,管王义叫叔,这在石洼显得尤为突出。

第三怪是说石洼的电话机。在大批知青到来之前,支书王义让刘四把话机的摇把弄下来,锁在抽屉里,把钥匙交给人才管上。从此以后,不管谁打电话,不但要经过王义的批准,还得人才在场才行。除了赵老师、刘四和陶杏花,当时石洼识字的人就剩下这个人才。人才姓张,原名狗槐,长一头秃疮,生一脸麻子,外带两条罗圈腿。本来张狗槐这个名字也还响亮,只因为有一次刘四当众取笑他,说咱狗槐要不是这秃头、麻子、罗圈腿,还真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大家从此就叫他人才。他自己觉得狗槐变人才,很划算,便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称呼,还到公社刻了一枚“张人才印”的章。人才当时身兼数职,又是大队会计,又是赤脚医生,又管电磨房磨面,又管供销社售货,成了石洼仅次于王义的显赫人物。人才一般隔十天半个月去公社进一趟货,进货时把知青的信捎出去,再把回信捎回来,所以人才还算是邮递员。不过人才从来不把邮递员的差事当个差事,丢三落四,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信,不是丢在公社卫生所,就是丢在公社供销社,很少有人能发出信去然后还能收到回信。这样一来,电话就成了唯一的通讯工具。然而王义对这部电话机的控制极其严格,就象是控制着一部导弹发射装置。他倒不是心疼电话费,那时的电话还不知道交不交费,他是想隔绝知青与外界的联系,不让坏思想进来,不让不安定因素进来。他安排瞎大爷守电话算是找对了人。瞎大爷不但是一个“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比谁都紧”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在听觉方面有特异功能的人。只要打过一次电话,瞎大爷就能把这个人记住。一接起电话,先喊王义,“王义哎,谁谁谁的电话,叫是不叫?”王义问:“谁打的?”他说:“他妈。”王义说:“叫。”他就打开广播喊人接电话,王义说:“不叫。”他就把电话扣了。王义不在队部,瞎大爷也能自作主张,但一般都是不叫,因为不叫犯不了错误,叫错了要受批评。王义不在队部也出不了石洼,高音喇叭一响谁都能听见。刘四虽然偷偷地配了一个摇把,但是瞎大爷二十四小时在电话机旁守着,要想把他支开,需要好几个人,研究出几套方案才行,麻烦得很。所以“电话没把”很让知青们头疼。

第四怪说起来话更长。

石洼的“洼”字看起来挺好,又有水又有土,土还是两层,可是石洼是既缺水又缺土。全村没有一眼井,一户一个水窖,用来把雨水和积雪贮存起来省吃俭用。为解决插队知青的吃水问题,县里拨专款修了一个大水窖,但这不过勉强解决了一个“吃”水问题,洗洗涮涮就得到三、四里外的桃河去。桃河是一道干河槽,一年当中,最多一、两个月,在河床拐弯的地方,形成几个积水坑。夏天去这里洗衣服的人很多,有石洼的,也有外村的,有社员,也有知青。女知青洗衣服,总要带一两个脸皮厚的男知青,他们脱得光光的跳进坑里洗澡,把正在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羞跑,这样才能腾出地方来。男知青干这种事叫作值外勤,男知青的脏衣服由女知青代洗,所以男知青都有轮流值外勤的义务。

土的状况还不如水,土质极差,更不能深翻。有一年县里下来检查团,检查深翻土地的落实情况,支书王义如临大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制定弄虚作假的方案,连哄带骗才把检查团日鬼走。王义的考虑是对的。薄薄一层活土,还不够西北风吹,一翻就把死土翻了上来,更是种什么不长什么,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不深翻,断着顿,一深翻,要了命。支书王义的最大愿望,也是王义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要让石洼的单产达到这样的指标:谷子380斤;玉茭450斤;高粱490斤。说起来指标定得不高,还不达全县平均水平,但对石洼的土质而言显然是不现实的。王义认为,要想达到指标,必须改善土质,要想改善土质,只有一个办法:大量施肥。施化肥不行,又花钱又不治本,农家肥才是根本的根本。这就是王义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也就是王义对粪无比迷恋的根源。王义规定,本村的闺女想要嫁出去,或者把口粮退回来,或者交大队一年的粪钱。退了口粮就得挨饿,婆家也不敢接纳一个没有口粮的媳妇,所以只有交了粪钱,新娘才能体面地嫁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交不起粪钱也不是不能出嫁,不过就是新娘新郎“回亲”的那天,准能在村口碰上王义,被王义狗血喷头臭骂一通,然后新娘在妈家安安生生住够一年,才能被新郎接走。跟羊卧地是一个道理。

王义主动向县里提出请求,希望接纳城里和市区的知青,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对粪的考虑。王义的想法和县里一拍即合,县里认定石洼是全县乃至全地区最艰苦的地方,知识青年到这块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就送来四十个知青。但这远远满足不了王义对粪的需求,所以王义不得不另辟蹊径,把手伸向县城和市区。农民到城里掏粪,要给城里人钱。城里人在厕所的后门装上锁,摆出待价而沽的姿态,谁给的钱多,谁的活干得干净利索,就把粪卖给谁。石洼人连自己的粪钱还交不起,哪里买得起城里的粪?这怎么办?以偷为主,以积为辅。用王义的话说,就是打一场大积而特积其肥的人民战争。

一说起偷,石洼人不带含糊。石洼的偷是远近闻名的。知青没来之前,还只是光偷庄稼,知青到来之后,偷的范围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几乎什么都偷,偷粪,偷拖拉机、汽车轮胎,偷鸡偷羊偷狗,甚至还偷过富农。“禁止偷庄稼”的标语曾用石灰水满世界刷过,刚刷上就被邻村干部找上门来,说有损大家的形象,政治影响不好,其实是嫌标语的主语宾语不够明确,于是又用石灰水把满世界的标语涂成更满的白色,以两块木牌告示取而代之,一块竖在村头与张庄打交界的刀背屹梁,一块竖在村尾与岭西口打交界的核桃坝。牌子是赵老师写的,主语谓语宾语非常清楚:“石洼大队全体社员,全体知青注意:严禁偷邻村的庄稼!!!”。大家夸奖这三个惊叹号写得好,有的象玉茭,有的象红薯,不怕不认识庄稼二字。不料牌子竖起来以后,偷庄稼的人更加有恃无恐,不管是知青还是社员,一旦作案时被本村人当场捉住,便手指赃物连声说道:“咱的咱的”,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社员阿司有一回让三队队长玉孩撞上,觉得受到污辱,非要扛上偷来的高粱去找支书王义说理不可:“阿司武大郎一号,阿司除了咱,阿司还有谁种?”

石洼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是在解放前夕刚刚形成的一个自然村,村民全是来自山南海北的逃荒难民,先来的像阿司的爷爷等人,找个向阳的地方打个洞住下来,再挖个水窖,开几片荒地,后来的像老聚才的爷爷、王义的父亲等人,无荒可开,便到邻村岭西口、张庄扛长工,打短工,再不行就是讨吃要饭。由于历史太短,还来不及形成一个大户人家。解放后划分成分,老石旺家成分最高,也不过定为中农。知青一来,要进行阶级教育,没有地主开不成斗争会,支书王义只好领几个人去张庄借地主。当时地主是抢手货,张庄的大队干部死活不外借,王义略施小计,自己继续跟干部周旋,手下的人便偷回一个富农来。这个富农在一天一夜的斗争会上表现出色,再加上和石洼的一些社员认识,所以临走的时候大家把他送到刀背屹梁,大队还称出十斤玉米十五斤红薯,作为酬劳,让他扛回家去,把这个富农感动得挺厉害,有点依依不舍,说以后有事只管打招呼,一口气把“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条语录背诵了三遍。

知青们并不觉得石洼四大怪有多怪。插队以前,谁也不知道农村是个什么样子,来到石洼以后,觉得农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见怪不怪。倒是真正让知青们感到奇怪的是偷粪。城里人锁住厕所后门摆出待价而沽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买主和卖主之间就莫名其妙地交换了位置,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由于粪满为患,几乎所有的厕所都把后门的锁加在前门。而农民则赶着粪车招摇过市,谁给的钱多,才去给谁掏粪。要把那时候石洼的偷粪小分队放到后来,肯定会受到城里人的夹道欢迎,环卫模范的奖章奖状不知会得多少,哪里会产生偷粪的概念。而且除了石洼,其它地方的知青对偷粪一无所知,甚至根本没听说过还有偷粪这种事情。所以对知青来说,偷粪才算得上石洼一怪。





4



老四在大场听王义作动员报告的时侯,小四也没闲着,它正领陶杏花走一条近路,从矸窑匆匆赶到刀背圪梁。

阿司中午专门跑到矸窑,通知陶杏花参加积肥小分队。不等阿司结结巴巴说完,陶杏花就已经明白了通知的全部内容,立刻交代了绞车上的工作,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拿上手电筒和干粮袋,牵着小四早早地跑到刀背屹梁上等待。看看天色还早,大场上的动员大会也不过刚讲到奴隶社会,便想去张庄的地里给羊羊撇两穗玉茭。翻下沟去,看见地头竖着的牌子,犹豫了一下,就又返上来。陶杏花已经知道自己分在杨子一组。表面上看,她对分在哪个组不是十分在乎,她是知青队唯一正而八经的回乡知识青年,没有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在公社中学念了几年书,能去县城或是市区风光一冬天,她比什么都高兴,但实际上她非常希望跟去年一样,和刘四、羊羊分在一组。刘四见过大世面,常给她讲内蒙古和北京的事情,把她听得五迷三倒。她不但崇拜刘四,还很依赖刘四,而且知道刘四心里有她。把陶杏花跟刘四分开是王义的意思,这就难办了。在石洼,没有人能违背王义的意志。支书王义完全是用军队的办法来管理地方,把石洼治理的跟集中营差不多。人人都怕他,只是在怕的程度上有些差别。赵老师怕得轻些,下来是刘四,再下来是陶杏花,其余的人大概都一样,怕王义怕得厉害。知青刚来的时候,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石特勒”,意思是他是石洼的希特勒。可惜这个外号终于没有叫响,究其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过于害怕他。所以对王义的分组,任何人不敢表示异议。

陶杏花看看周围没人,便小声唱起歌来。她会唱许多山歌,都是跟她爷爷老聚才学的。老聚才会唱的山歌更多,但其中一大部分山歌的内容不适宜陶杏花唱,孙女非要学不可,爷爷只好把歌词作些改动教给她,所以陶杏花唱的歌和老聚才唱的歌往往不是同一个版本。去年分在刘四组,一上来刀背屹梁,刘四头一件事是让她给羊羊弄吃的,第二件事便是让她唱歌。

陶杏花唱完一遍《绣球开花结豆豆》,队伍还没上来,就又唱起了《苦娘娘》。



陶杏花的身世跟苦娘娘差不多。老聚才的儿子新婚三天就跟王义一起当兵走了,后来当了大官,比王义的官还大,十几年后又和王义一起回石洼,王义转业当上石洼的书记,他却是回来和老婆离婚,然后一去不返,连老子也不认了。又过两年,陶杏花的母亲不清不楚地怀上陶杏花。陶杏花的母亲刚生下陶杏花就死了,据说是饿死的。母亲一死,陶杏花便应了一句俗话,有奶便是娘,吃百家奶长大,这使她的身世更加不清不楚,而且永远不清不楚。王义和老聚才对陶杏花母亲的死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悲痛,对陶杏花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疼爱,于是便有两种说法得以流传,一种说法说陶杏花是老聚才的种,另一种说法说陶杏花是王义的种。比较起来,也许后一种说法多少有点根据。王义把陶杏花视为掌上明珠,却并没有怎么娇惯,倒是管得比别的知青还严。这在分组上能体现出来。

虽然今年偷粪被提到秋收之前,但这活计的两个基本原则没有改变:一是第一线的任务必须由知青完成,社员不能直接到第一线参战,如果社员偷粪让人逮住,敢往死里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做些接应的工作,诸如接车、修车、挖粪池、拌粪之类,王义把他们叫做地勤人员;二是不能大兵团作战,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只能以车为单位独立作战。算上陶杏花、刘四两个回乡知青,一共四十个知青,而且正好是男女对半,按说可以分二十个组。问题是石洼只有七头驴,七个粪桶。去年分两队十四个组倒班干,人力资源浪费的太厉害,工分也浪费的太厉害。所以王义今年只搞一个精精干干的积肥小分队,分成七个组,按一车粪二十四个工分计报酬。这就要从四十个知青中挑选十四个人。知青当然都愿意被选中,一来可以经常回家,二来在管理上比较宽松,能充分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不过王义很清楚谁能干谁不能干,所以往出挑这十四个人难不倒王义。挑出人来以后再按男女搭配分成小组,这要掌握一个原则:两人不能不对劲,也不能太对劲,不对劲不能干工作,太对劲又怕谈恋爱,而知青在插队期间是绝对不能谈恋爱的,否则弄出事来无法向县里交代,也无法向家长交代。这有一定的难度,但也难不倒王义。

最难作出决定的事情是把陶杏花分在哪个组。

把陶杏花从矸窑调出来参加偷粪小分队,王义连想都没想,让陶杏花跟上刘四或是杨子偷粪,而不是跟上其他任何人,王义连想都没想,但究竟把陶杏花具体分给刘四还是杨子,王义想了整整三天。其实,要从王义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算起,可以说王义想了整整两年。

王义的原籍已不可考。跟石洼的其他社员一样,王义也是跟随父辈从外地逃荒逃到石洼来的。王义十七岁当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担任过连长,三十岁转业回来,分配到县人武部当干部,王义死活不干,硬是回石洼当了书记。王义不考虑娶妻生子,不考虑成家立业,一门心思放在石洼的治理上。二十年过去,石洼的面貌大为改变,王义自己却仍然是光棍一条,并且落下一身病。正是因为这一身病,五十几岁的王义开始了对接班人问题的苦苦思索,因为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石洼的前途和命运。

王义最先看中刘四。两人有过一次捉迷藏式的谈话。王义问刘四,你想不想当书记,刘四说,不想当书记的社员不是好社员。王义又问,那你是不是好社员,刘四说,我是不是好社员得你王义说了算。王义说,你是插队生,还不能算正式社员。刘四说,转正不转正还不是你王义一句话。王义骂道,滑头!其实王义正是看中了刘四的滑头。王义知道石洼需要这种滑头。在公社下达深翻土地任务时,在石洼的矸窑与501铝矾土矿发生纠纷时,在接待省里下来知青慰问团时,总之,在石洼面临各种难以应付的局面时,刘四的机智都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因此王义要重点培养刘四。

但是后来情况有了变化。

头一年偷粪,刘四就瞅下了市委大院这个好地方。这个地方好在两点:一、厕所后门虽然贴着封条,上着锁,归阳泉市郊区的农村管,可是农民来掏粪,见封条撕了,锁撬了,粪掏光了,却没有人敢问,因为这是市委大院。那年月带一个”委”字要比现在的”总公司”之类权威很多。而市委大院的住户们作为粪便的制造者,并不十分清楚究竟谁才是粪便的真正主人。这跟作家写文章一样,作品一旦发表便不再属于作家本人。二、锅炉房旁边的水管冬天不上冻,只要有一截皮管子,就可以方便地往粪桶里兑水。刘四发现这个得天独厚的好去处就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自豪的不得了。刘四用一顶旧皮帽子跟阿司换了二斤特级旱烟,全部打点给看锅炉的老师傅,老师傅又说通了门卫,使得刘四、陶杏花、羊羊一行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由出入。刘四从市委大院拉回头一车粪,王义揭开盖一检查,说,这是粪?这是自来水。但有半点社会主义觉悟干不下这活计。刘四得意洋洋地说,你去直接找市委反映,我领上你。就说他们社会主义觉悟太低,不拉粪,光拉自来水,需要在斗私批修上狠下功夫。我现在就把这车自来水卸回水窖,你不用给我记工。气得王义说不出话来。

第二次去市委大院偷粪,装好粪兑好水,正准备洗手吃干粮,忽听有人拉手风琴。刘四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过钢琴,手风琴也拉得很好,听见琴声就有些技痒,便找上门去要跟人家切磋切磋。刘四推开门,才知道拉琴的原来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这就是周小帆。刘四的突然出现,把周小帆吓了一大跳。周小帆后来不止一次说起过这一情景。刘四胡子拉碴,戴着用胶布和电线连到一块的破眼镜,穿一件又脏又破的棉大衣,扣子全掉了,用一截电线匝在腰上,不停地往外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周小帆见刘四手里拿着一块窝头,还以为他是讨饭的,就说,老大爷等一等,不要进来,说着放下琴就去厨房拿东西。刘四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是来给你修琴的,你的琴小字二组C偏低,我简直无法忍受,你就听不出来?说着话就把窝头放在暖气片上,从怀里掏出修车的改锥就干开了。一边修琴,一边还给周小帆上课,问周小帆有没有绝对音高,告诉周小帆长期拉这种音不准的琴要把耳朵听坏等等。一开始周小帆还不太服气,见他很快就修好了琴,就硬要让他演奏一段。刘四却不谦让,拿起来就拉。只弹奏了几个和弦就把周小帆弹楞了,赶忙喊她爸过来听。刘四见有了观众,兴致大增,便演奏了一曲《流浪者之歌》。这支曲子不是电影《流浪者》的插曲,而是一支著名的难度很大的小提琴曲,改编成手风琴曲难度更大,但因为是刘四本人改编的,所以演奏得熟练自如得心应手。一曲下来,琴声征服了周小帆父女,又引来更多的观众,把周小帆家挤得水泄不通。在大家的要求下,刘四又演奏了一遍《流浪者之歌》。这次演奏得更加投入,处理得更加夸张,慢板更慢,荡气回肠,如泣如诉,快板更快,雷电交加,如疯如狂。配上刘四的一身装束,用周小帆后来的说法,简直就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吉普赛人。有了这次遭遇,刘四一组出入市委大院更加有恃无恐。

周小帆的父亲是当时的市文化局局长,听完刘四的演奏,当即表示要把女儿送到石洼插队,实际是想让周小帆跟刘四学琴。过了一个月,周小帆果然就来了。王义对周小帆的插队,既没有过分的表示欢迎,也没有过分的表示不欢迎,但对刘四的能否扎根却起了疑心,尤其是听到市文化局打算抽刘四组建歌舞团的说法以后,便断然作出决定,把刘四从重点培养对象的位置上拿下来,换上杨子。很明显,今年把陶杏花从刘四组调到杨子组,已经充分说明这个问题。刘四、杨子和陶杏花本人,都没有考虑这么多,以为这不过是正常的人事变动而已。



队伍从大场出来,慢腾腾地走上刀背圪梁。黑二走在最前头。羊羊走在最后。黑二这家伙拉重车不行,拉空车却跑的比谁都快。陶杏花在坡顶打亮手电,一下子就照到刘四的眼镜片上。陶杏花叫了一声四哥,眼圈一红,差一点流出眼泪来。小四不知道已经重分了组,一下跳到刘四的车上。

队伍自动停下来。石洼的知青有一个习惯,在村里一切听王义的,出了村一切听刘四和杨子的。杨子知道刘四因为没有分到羊羊还在闹情绪,便对大家说,咱还是老章程,把头一个战役打好,市区的回市区,县城的回县城。先掏粪,后办事。给别人捎的东西最后再拿。一要看好驴,不敢让牲口出事。二要把大队开的“知青证”放好,万一让人逮住,最起码不受皮肉之苦。明天下午四点以后在这里集中,既不要太早,也不要太迟。特别强调一点,天黑以前谁也不能先回去卸车,否则王义再加任务,或是再减工分,小分队的全部损失由这个先回去的人承担。再检查一下装备和工具。刘四还有什么?没有,出发!

队伍翻下大坡,走到岔路口,又停下来。刘四对陶杏花说,杏花,不敢亏待了咱羊羊大爷。陶杏花说,知道。又说,你带上小四,上周小帆家吃骨头吧。刘四看了看车上的小四,说,恐怕它要撵你。刘四走到羊羊跟前,摸一摸羊羊的耳朵,又对杨子说了一遍,不敢亏待羊羊,杨子有点不高兴,说,组是王义分的,又不是我分的,你怕上不来坡,就在坡底下等我,让羊羊把你送上去还不行。说完,这才人马分成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五分钟后,小四看见不对劲,叫了两声,从刘四的车上跳下来,一阵猛跑,返回到陶杏花身边,跳上杨子的车。



5



又到傍晚时分,王义派阿司上刀背屹梁接车。作为地勤人员,接车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但他还付有另外的使命,那就是监视知青们,看有没有行为不轨的。王义对阿司说,你去接车吧,拿上手电筒,捎带捉一半个贼什么的。阿司心领神会。阿司知道王义从来就不把贼当回事,主要指的是“什么的”,要是捉贼,还用上刀背屹梁,在石洼随便捉一个人就是贼,肯定造不成冤假错案。积肥小分队的十四个人都是支书派出去的官贼,说起来王义还是贼头哩。老四看看王义,意思是也想跟阿司去,王义挥挥手说去吧,老四就跑在阿司前头带路,它知道知青们会从城里的肉联厂给它拣些骨头回来。

知青们等齐人马,正准备下山,阿司就上来了。他用手电筒晃住打头的刘四,说,阿司哪路毛贼,快快报上阿司姓名。刘四说,阿司大王饶命,小的是阿司老石旺。阿司又照了照一溜停在悬崖下面的七辆粪车,说,阿司本大臣奉阿司皇上旨意,看看你们偷吃来没有,没有偷吃,阿司本大臣也就不验阿司货啦。下山!说完把手电筒交给周小帆,替周小帆踩住刘四车上的磨杆。阿司怕周小帆是新手踩不住磨杆。磨杆是用粗铁丝绑在车下的一截树干,有十几公分粗,比车身长出半米,下陡坡时车把抬起来让它磨住地,起一个制动作用,再踩上去一个人,加大摩擦力,下坡就更安全一些。刘四说,下来下来,吸袋烟再走。知青们抢过阿司的荷包大家卷起烟来。

阿司的长处是会种烟。阿司的烟人称特级旱烟,烟叶翠绿,烟梗金黄,按比例配好,看上去似乎很名贵。在张庄和岭西口的庙会上,别人的烟不过三四毛钱一斤,阿司的烟能卖到六毛钱一斤。后来庙会被取消,阿司不能卖烟,便拿烟跟知青们换东西。特级旱烟的特点是劲大,一口烟下去把肺冲得生疼,不会抽烟的根本顶不住。但要抽惯阿司的烟,再抽别人的眼,就跟没点着的一样。

抽完了烟,刘四吩咐大家检查一下磨杆,便和阿司率先冲下坡去。车队下刀背屹梁的场面很是壮观,七条驴七辆车,磨杆和驴蹄把尘土扬起来老高,老四小四一前一后连跑带叫,车轱辘的吱扭声,加上男知青的吆喝声和女知青的尖叫声,给石洼带来一片喧闹。

杨子、刘四等人卸了粪送了驴,回到知青大院,正赶上吃晚饭。

石洼的知青跟社员一样,早饭和午饭从来都是挑到地头吃,不在一块干活,饭也就吃不到一块,只有晚上收工以后,大家在一个大铁盆里抢着洗了手,盛一大碗糊糊,夹一根腌萝卜,拿一块半斤面一个的窝头,围成一圈,蹲在大院里共进晚餐。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顿饭一般要吃两三个小时,夏天往往吃到十二点以后。由于积肥小分队从城里满载而归,知青大院更象是开了锅一样。

石洼绝大多数知青家在县城,杨子他们回城里掏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知青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们,纷纷把大包小包、大瓶小瓶的食物拿来,用胶布做上标签,让杨子他们带回石洼。等他们回来,知青们一拥而上,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刘四高声叫道,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我念到谁的名字,谁上来领东西。有东西的不要高兴,没东西的也不要悲伤。大家说,快念你的吧,反正没有你的东西。杨子举起一样东西,刘四念一样。刘四每念一样,就要出各种洋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刘四高喊一声:“辣椒酱一瓶──”然后故意不认识标签上的名字,让人们等半天。或者,把名字和东西念到一块:“张建国猪头肉一包──”。或者一板一眼地念标签上的字:“月饼六个,董红女儿亲收──”,然后还要问:谁是董红女儿?董红伸过手来说,给我。刘四说,你是董红女儿?董红说,我是董红,我代我女儿领东西还不行?刘四就说,那好,现在开始亲收。过来亲我一口,我把东西给你。大家跟上起哄,董红只好给他一个月饼才算了事。刘四端起一包东西故意看半天找不到标签,就说:“没有标签。自己认领吧。”大家围上来一看,原来是一包骨头,老四叼上就走,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小四已经吃了很多骨头,现在优雅地看着它妈啃骨头,倒象骨头是它带回来孝敬母亲似的。

最后,麻袋里剩下两样东西也没有标签,一瓶酒和一顶棉军帽。这两样东西都是陶杏花买的,酒带回来给五保户瞎大爷,因为瞎大爷跟陶杏花住在一起,都住在大队部,王义有意这样安排,无非是让瞎大爷对陶杏花起一个监护的作用,瞎大爷很负责任,白天接接电话,管管有线喇叭的广播,晚上早早地就把陶杏花喊回去睡觉。陶杏花给瞎大爷买酒,用意也很明显,就是想让瞎大爷喝得晕晕乎乎,自己就可以跟知青们多疯一会儿。棉军帽是给刘四买的。刘四的帽子去年跟阿司换了旱烟,过几天一上冻,刘四就没有帽子戴了。谁都明白是这么回事,总算有了一个报复刘四的机会,大家又笑又跳,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帽子是“我媳妇给我买的”,帽子在所有的男知青头上转了一圈,才回到刘四的头上。那瓶酒也转了一圈,等瞎大爷喊陶杏花回去的时候,酒也只剩下二两。不知谁说:我来给他兑满,兑些童男子的尿。陶杏花抢过酒瓶子,踢了刘四一脚,红着脸跑回去。

除了醋、咸菜、辣椒这些一下子吃不完的东西以外,其它的食品片刻就被知青们基本消灭干净。感觉还没有闹够,就有人拿出一条红头巾来,让刘四表演传统节目《赶驴》。节目是这样一个过程:刘四一边作出各种怪样和鬼脸,一边用假声唱道:



拉上我那二个轮轮小车车,哎呀--

套上我那灰毛毛驴--



曲调很象秦腔,委婉高亢,野味十足。刘四拖着长音,就在男知青堆里抓人,逮住两个人,四只手挽在一起,就当成驴。刘四牵上驴继续唱:



栓上我那六尺长的皮管管,哎呀--



有人说,球,哪有六尺,也不过半尺。又有人说,得六尺,短了够不着往粪桶里兑水。刘四白了那人一眼,又唱:



铺上我那厚腾腾的草垫垫,哎呀--



大家便问,铺草垫垫做甚?刘四说,怕狗日的驴蹄蹄不安分,说着话拿一条麻袋搭在当驴的两个人的胳膊上,接着唱:



捎上我那白个生生水个灵灵的二小妹妹--



因为陶杏花不在场,大家便拿眼睛瞟周小帆,期待着刘四给她蒙上红头巾,期待着周小帆的尖叫,期待着越来越精彩的表演。

可惜好戏刚刚开场,不等把周小帆抱到驴上,瞎大爷就出来干涉开了,日你妈刘四,一白天骚不够,半夜五更还闹球甚?刘四说,我这鸡巴还有一只眼哩,你连一只眼也没有,咋能看见是我刘四闹哩?刘四还要骂,大家也正要帮腔,看见王义披上衣裳出来,这才一哄而散,跑回宿舍睡觉。

还没等知青们躺下,王义就把电闸拉了。知青们睡的是大通铺,一眼窑洞住十个人,由于王义和瞎大爷监视的紧,陶杏花把刘四的被子拆洗以后一直没有机会缝上。刘四没有被子,便趁着一片漆黑,扯过别人的一条被子盖上。其余的九个人都找不见自己的被子,赤条条地在炕上转来转去。刘四知道王义还在大院里没睡,等着查铺,又想捉弄别人一下,便故意神秘地说,同志们,你们一定要管理好各自的虱子,要是胆敢放出你们的虱子,惹恼我的虱子,麻烦就大了。我的虱子是什么虱子?是王义同志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美国虱子,受过西点军校的严格训练,它们个个武艺高强,脾气性格还比王义同志暴躁,如果把你们的虱子全部咬死,我本人概不负责。大家听了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要跟他比虱子,结果让王义一脚把门踢开,用手电筒晃住站在炕上这些脱得精光的知青,一顿好训。再看刘四,却早打起了呼噜,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经王义的手电筒一照,杨子才看见刘四盖着的被子正是自己的,但又不敢声张,只好摸黑翻出刘四的棉花套盖上。杨子想,刘四这家伙很是反常,走的时候垂头丧气一副熊样,拉回一车粪来,忽然变的兴高采烈,不是想出什么坏念头,要打羊羊的主意吧。



6



也不过刚下午三点,杨子和周小帆就把第二车粪拉了回来。没想到一上来刀背圪梁,刘四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两个车轮的前头后头都用石块支得稳稳当当,却不见人,光见黑二正把藏在一堆草里面的几穗玉茭翻出来,准备慢慢品尝。杨子想,刘四这家伙就是日能,不用人帮,自己套着黑二早早把一车粪弄上来啦。就对周小帆说,你去撇两穗玉茭慰劳慰劳羊羊,看它这一身汗。周小帆今天是第一次跟羊羊合作,对羊羊的出色表现十分赞赏,就从黑二的脸前把玉茭抢出来要喂给羊羊,还骂了黑二一句:你也配吃玉茭?黑二当然不愿意,对周小帆喷了一下鼻子,把周小帆吓得倒退了两步,一下跌到杨子怀里,弄得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把车支好,坐到崖下太阳晒到的地方。杨子问周小帆,你为什么非要跟陶杏花换?肯定是刘四出的主意。周小帆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不想看他刘四那盘脸。那天从分了组到拉回粪来,刘四就不想跟我说话,迟早板着个脸,动不动就打驴骂驴,骂得真难听。杨子说,我不是也一天没有跟你说话,你咋要跟我?周小帆说,好歹你没有骂驴呀。杨子说,我又不会教你手风琴。周小帆说,刘四也没教过我。琴带到石洼快一年了,动都没动一下,早就不会拉了。杨子还要说,周小帆打断他,说,杨子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怕我拖累你?杨子赶紧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又肯吃苦,干活又有眼色,又给我买油条吃,我还能嫌你?我是担心让王义知道了挨训。周小帆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刘四说好,每天在刀背圪梁换人就是了。杨子问,你什么时候跟刘四说的?在哪儿说的?周小帆用手一指,说,昨天回来走到坡底,我说等等你们,他不听,非要往上冲,一会儿让我前头牵,一会儿让我后头推,最后还是上不来,就骂驴。把我气哭了。我就说他,你也不要骂驴啦,也不要骂人啦,明天我还把你的心思人给你换回来,反正我也不想回家,跟杨子到县城,一个熟人也碰不上,还少丢人。杨子问,他说甚?周小帆说,他能说甚,他说换是可以换,不要声张。杨子听到这里笑了。周小帆问他笑什么,杨子说,我笑刘四,一天板着个脸,你一跟他说换人,他倒象是变了个人,你看他那天黑夜又唱又闹,快三十岁的人,跟小孩子一样。周小帆恍然大悟,说,哎呀,真是。停一会儿又说,哎呀,真是,头一天就该换。

正在这时,小四从路边的沟里跑上来,后头跟着刘四和陶杏花。杨子问刘四,你已经上来坡啦,不回去卸粪还等甚?等王义打发阿司上来捉贼哩?刘四说等周小帆换人。杨子说,下沟底的玉茭地能等上周小帆?等周小帆也用不着拿麻袋呀。陶杏花忙说,俺们去给羊羊剜草撇玉茭来。周小帆又问,草呢?玉茭呢?陶杏花说,看见竖着牌牌,不敢撇。本来周小帆还想问,不敢撇黑二的玉茭从哪儿来的?杨子也想问,牌牌上说不让剜草?见陶杏花脸羞得象块红布,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成:赶紧卸粪,赶黑回城再拉一趟。周小帆走过去,踩住刘四车上的磨杆,对刘四作了个鬼脸,怪声怪气地说:四哥哎,不顺眼也没办法,还得将就一会儿。



为了让王义确认偷一车粪所需要的时间,从而确认工分定的合理不合理,每年的头一车粪一定要把时间拖足,然后等齐人马大家一起下山。从第二车粪开始,便再没有这些讲究。只要能偷上粪,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行,不管你自己怎样安排时间都行。哪怕你走后门拉关系,哪怕你行贿受贿,哪怕你去北戴河度假。三天弄回一车粪来也没有人管你,一天弄回三车粪来也没有人管你,只要你有这本事。反正一车粪记二十四个工分,两个人分开记,男的十四分,女的十分。如果年景好,这二十四个工分差不多也能顶一块来钱。抛开自由自在不说,单从收入考虑,按平均两天一车粪算,除了比不上下矸窑的工分大,要比在石洼修一冬天大寨田强许多。如果你能幸运地分到羊羊,羊羊不需要跟别的驴合作,单独能把一车粪拉上来,那样,你便有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便是偷粪这一行当真正的魅力所在和精妙所在。但是眼下因为冒出来一个换人的新问题,杨子什么时候出发,刘四也得什么时候出发,而且必须定好回来的时间,否则一露馅,让王义知道就麻烦大了。白天好说,晚上可把刘四苦了。杨子的家在县城,回去晚了可以住下,周小帆也可以住在杨子的同学家,而刘四的货源在市区的市委大院,就说刘四能在锅炉房里将就一晚上,陶杏花也不好办呀。于是刘四厚着脸皮央求杨子想个办法。杨子比较宽厚,只要刘四不再打羊羊的主意,其它事情都好商量,就把今晚两挂车都去城里的打算说出来。

卸完粪,杨子和刘四商量着先给城里电影院打个电话。杨子前几天跟人才吵了一架。因为人才没有和他打招呼,把羊羊牵上要去公社进货,杨子不干,两人吵得很凶,差点打起来。打电话要通过人才,杨子不好露面,就让刘四故意去王义的屋里走一趟,要了几张卷烟纸,造成已经通过王义的假象,然后去问人才要电话摇把。但供销社电磨房都没有人才的影子,才想起来人才去公社进货去了。找不见人才电话没把,无奈,只好起用刘四珍藏的备用摇把。陶杏花和周小帆把瞎大爷骗到厨房,临时编一段故事让瞎大爷评理,杨子溜进去打通电话,把晚上的计划定好。

打完电话,四个人到厨房胡乱吃了些剩饭,便又套起车来上了路。空车和重车的套法不一样。空车可以跟马车一样,把驴套在车把中间。再把麻袋往粪桶上一铺,人就能坐上去。两个女的知道晚上要看电影,就稍微打扮了一下。她们嫌臭不坐车,两个男的正好一人一辆,杨子干脆把头枕在粪桶的口上,双脚蹬住车帮躺在上面睡觉。刘四看见附近没有人,说,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为了照顾周小帆同志的面子问题,也为了照顾陶杏花同志的住宿问题,我制订了一套十六字方针:根据情况,灵活多变,白天换人,黑夜不换。我们今天是真正的走到一起来了。陶杏花和周小帆笑了笑,谁也没理他。刘四会编顺口溜。以前在矸窑干活的时候,编过一首顺口溜,流传了很久:抬头看提心吊胆,低头走放大心宽,不出事一字无干,出了事一百块钱。杨子忽然坐起来,说,我也编了一首诗,很象诗经,比你的顺口溜水平高得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兮人兮,与牛何异。刘四说,谈不上好不好,根本就不对。应该改成:日落而作,日出而回,人兮人兮,全都是贼。

走到村口,迎面碰上进货回来的人才。人才扛着一麻袋杂货,两条罗圈腿一叉一叉地走过来,看见是他们四个,便把麻袋放下,掏出一封信摔在杨子车上。周小帆一看是自己的信,就说人才,你跟杨子闹气,为什么要摔我的信?人才也不理她。人才对刘四说,咋,挣分挣得不要命啦,这时候了还出车?不是你家的驴呀。刘四装出一副苦相,说,没办法呀,还没有给咱这俩闺女交上粪钱,你不干还行。让两个闺女把刘四从车上拉下来,好一顿推搡。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小四见大家走到岔路也不分开,感到很奇怪。它不理解刘四的方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也弄不清谁跟谁一组。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次偷粪。既是这四个人的最后一次,也是全石洼村的最后一次。



7



于是就发生了“9.11”事件。

事后,杨子不下一千次思考:究竟有多少偶然性加到一起,就会产生必然性?它们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最后的结论却是:就是把国内外的大科学家大数学家都集中到石洼,用计算机研究一个月,也不会理清楚头绪,计算出结果。

过程无法完全列出,只能从半截开始:

100、……

101、拉回头车粪的时候,周小帆向杨子提出临时换人。杨子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102、那天中午,杨子和周小帆拉着第二车粪出城。

103、碰上一个小学时期的男同学。他在电影院放电影。

104、这位同学跟杨子打过招呼,就目不转睛地盯住周小帆看,然后说周小帆的穿着打扮令全城的女孩嫉妒。周小帆的两条辫子塞在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里,裤子上和棉军鞋上都打着补丁,这副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穿着打扮,更不会令人嫉妒,可是周小帆听的很舒服,对杨子说,你同学真有眼光。

105、这位同学主动提出今晚请二位看电影,并承诺提供厕所后门的钥匙。

106、杨子爽快地答应,并决定把刘四带上,以消除他算计羊羊的念头。

107、刘四答应的更加爽快。作为对杨子的答谢,还专门向阿司讨了两把特级旱烟。

108、当晚的电影是南斯拉夫影片《桥》。小四进影院遇上点小麻烦。羊羊和黑二不好好吃草,后来才发现由于没把特级旱烟包好,洒在草料里一些。除此以外,一切都进行的较为顺利。

109、连夜赶回石洼。上坡相当艰苦。把四个人、两头驴、一条狗搞得筋疲力尽。

110、天太黑,不敢下坡。大家在刀背圪梁稍事休息。哼唱《啊朋友再见》,谁也唱不完整,刘四说等天亮回去把谱子记出来。

111、周小帆和陶杏花在一条麻袋上相拥而卧。杨子和刘四在另一条麻袋上相拥而卧。小四则趴在两条麻袋之间。羊羊有些焦躁不安但没有引起人们注意。

112、小四的一阵狂吠把人唤醒。天色微明。羊羊已经把车拉出去十几米远,黑二也蠢蠢欲动。

113、……

114、……

…………

程序当中如有一项为假,则命运这台计算机将拒绝执行下一条指令。不幸的是,如此繁杂而混乱的过程当中,竟没有一条伪指令,因而产生了在逻辑上精确得无懈可击的必然结果。



刘四和杨子拼命去追羊羊,周小帆和陶杏花急忙去招呼黑二,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驴和车缠绕着跳跃着翻滚着冲向六七十米的深沟,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七八百斤的粪桶准确地砸到羊羊头上。当他们发疯一般冲到羊羊身边的时候,羊羊已经停止了呼吸,羊羊的两只眼睛看着这一对吓傻了的活宝,悠忽褪尽最后一丝神采。

杨子和刘四还不死心,正要跑回去叫人才进行抢救,就在这时,更加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几丈高的尘土把刀背圪梁整个笼罩在里面。等尘土落下来,杨子和刘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刀背圪梁的所谓刀背已经不复存在,几丈高的石崖全部塌到石洼的一面,而塌方的中心正是几分钟前四个人酣睡的地方。按照塌方的面积计算,别说是四个人,就是四十个人都在底下,也绝不会跑出一个来。

陶杏花和周小帆分不清谁是谁。她们一边一个紧紧搂着黑二的脖子,一动不动。人也不动,驴也不动。眼前的黑二已经变成了黄二,它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老实过。人和驴就这样站在塌方的边缘,如同一座泥塑作品。

听见杨子叫她,周小帆这才转过身来,一下扑到杨子怀里,号啕大哭起来。陶杏花腿软的站不住,索性坐到地上,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周小帆哭。周小帆这一哭,杨子反而镇静了。看着周小帆涂抹的一塌糊涂的脸,想,要是让放电影的同学看见这张脸又该如何评价。突然,杨子心一紧,问,小四呢?





8



陶杏花坚持认为小四是被吓跑的,吓得再不敢回石洼。尽管连老四也不会相信这一说法,,但也没有一个人去纠正它。谁心里都明白,小四永远回不来了。

羊羊死得壮烈,死得悲惨,却死得不明白。是他杀?是自杀?谁应该对此负责?杨子?刘四?还是王义?究竟是它对塌方有预感,还是肚子饿得受不了?还是混在草料里的特级旱烟起了作用?这成了一个谜。人才与“一干人犯”在饲养院未能解开这谜,后来过去很多年也没有人能解开这谜。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羊羊和小四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四条人命。

羊羊的死,给偷粪--这一石洼的头等大事--划上了句号。石洼村从此再没有偷过一车粪。也正是因为这,才让王义动了真气,要人才上纲上线,最起码要提到路线斗争的高度,非把此案审个水落石出不可。出事的当天早晨,王义就领着人到塌方现场看过,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当场就发作了心脏病。石崖的另一面也是石崖,是张庄村废弃多年的石料场。因为修大寨田需要石头,就又放了几炮,把这道人工造成的巨大石墙--也就是刀背圪梁的刀背--震松了,又加上几天前下过一场雨,使得塌方成为必然,塌不塌只是个时间问题。问题虽然出在张庄方面,但因为没有人员伤亡,就是堵了一条路,死了一头驴,驴还不是直接砸在里面,所以没有办法跟张庄去仔细理论。于是王义就把一肚子火气出在刘四身上,说刘四是“9.11”事件的罪魁祸首。人才审不了案,却不能不写材料,只好胡乱抹划了一个通告交到公社。还没等公社下来人调查,因为对羊羊遗体的不同处理方法,石洼村又出了一场更大的事情。



王义让瞎大爷用大喇叭把全村小队以上干部和全体知青召集到队部,专门讨论羊羊遗体的处理问题。王义拍桌子瞪眼地说完了情况,就让大家发言。其实大部分人主张分肉吃肉,可是看见杨子和刘四一个环睁怪眼,一个脸色铁青,就谁都不想先说话,大家闷头卷烟抽烟,正象刘四平常爱说的,“呈现一派干部训社员、社员熏旱烟的动人场面”。虽然没人说话,气氛却格外紧张,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其实王义并不是非要杀驴分肉不可,主要是想跟刘四别劲,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王义见没人发言,就问杨子,杨子,说说你的意见。杨子说,还用说?厚葬!王义就说,人才,给公社革委会挂电话,把报上去的名字添上杨新河。杨子冷笑一声,说,扯鸡巴蛋。

千不该万不该,瞎大爷不该在这时侯说话。他看不见刘四和杨子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发起言来,说羊羊确实是头好驴,是为人民服务的好榜样,它虽然死了,但它的死不是轻于鸿毛,而是重于泰山,驴死了,精神不死,它还要继续为人民服务,继续为人民立新功,它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今天我们吃它的肉,就是要把它的精神铭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今天我们吃它的肉,就是为了永远纪念它。

刘四不等瞎大爷说完,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说,瞎大爷,你不是想吃肉吗?来,先吃我刘自强的肉!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咣的一声,把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整个剁了下来。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在无比安静的几秒钟里,只有那把扎在办公桌上的菜刀嗡嗡作响。人们反应过来以后,人才刚要过去扶刘四,王义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人们把王义抬到瞎大爷的炕上,掐人中,翻眼皮,就听又有人喊:快,陶杏花不行啦!陶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声不响地倒在墙角,晕了过去。





9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六年。这一年,对每个中国人来说,无疑是多事之秋。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逝世,东北陨石雨,唐山大地震,可谓天塌地陷,日月无光。对每个石洼人来说,这一年更是双料的多事之秋。石洼人不但要承受作为中国人的巨大悲痛,还要承受作为石洼人的附加的悲痛。



刘四第一个离开石洼。他没等参加羊羊的葬礼,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带着那只伤残的手,一个人悄悄地回了北京。他走了,也带走了石洼的欢笑。走了一个人,就象走了半村人,石洼从此变得冷清。

陶杏花傻了。周小帆的父亲争取来两个大学艺术系的名额,本来是给周小帆和刘四要的,刘四的手残废了,人也不在,就打算让陶杏花去上大学,学声乐。但陶杏花从那天醒过来以后,别说声乐,连话都不会说了。从此石洼再也没有歌声。

这个名额后来给了杨子。杨子没有一点艺术才能,被稀里糊涂推荐去了外省的一所矿业学院。上学之前,杨子带领几个知青,用刘四的棉花套子把羊羊卷起来,埋在它丧生的地方。刘四的两根手指也跟羊

作者:莫非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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