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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转贴并加按语:张诒和《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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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转贴并加按语:张诒和《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262 reads)      时间: 2003-9-02 周二, 上午4:39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转贴并加按语:张诒和《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yqy按:



本人在读高中时同班同学中之赵XX,以及本人后来教书时班内的学生潘XX都是康氏家族的后人。赵性情正直而潘品行端庄,给本人印象很深。转贴下文,算是寄托对同学和朋友的思念。



广东人性格外柔内刚。在权势者淫威之下,大多数人虽然只能缄口沉默,但决不会卖乖讨好。那些见利忘义出卖灵魂之徒,非但为正派知识分子所不齿,甚至为市井小民所鄙视。如果“贵族”乃指具有高贵的品格和气质之人,那么,应该说即使在现代,广东仍有人当得起这二字。



***********************************************

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章诒和





  康同璧,女,字文佩,号华鬘,广东南海人,1886年2月生。康有为次

女。早年赴美国留学。先后入哈佛大学及加林甫大学,毕业后回国。历任万

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长、中国妇女会会长。曾在傅作义召开的华北

七省参议会上被推为代表,与人民解放军商谈和平解放北平事宜。1951年7

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四全国政协委

员。1969年8月17日病故,终年83岁。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





  我在校读书的时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个年代由于阶级成分

好,很受组织信任。当我毕业发配到边陲,她被留校当了研究人员。到了“

文革”时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员。“改革开放”以后,她突然宣布自己本

乃末代皇帝宣统一个妃子的近亲。“哇!灰姑娘一夜成公主。”——自信息

发布,与之共事数十载的同事,无不愕然。适值单位最后实施福利分房,她

给统战部打了报告,言明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以求统战。报告转给了文化

部(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直属该部)。结果,满足了“被统战”的期

待,实现了分房的要求。



  而今随意翻开一张报纸,“贵族”两字随处可见,什么世袭贵族、东方

贵族、白领贵族、单身贵族、金卡贵族、精神贵族。与之相搭配的图片,不

外乎豪宅别墅,靓车华服,美酒佳肴。把这些东西摞起来,简直就是一本时

尚大观,看了足以让人头晕目眩,进而想入非非。可以说,贵族生活、贵族

气派、贵族气质,已是当今众多少男的理想,无数少女的美梦。



  总之,解放后曾与“地富反坏右”一样被视为弃履的“贵族”二字,到

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又陡然时兴起来,登时身价百倍。而我真正懂得

什么是“贵族”,是在认识了康同璧母女以后。其实,它根本不是什么用来

炫耀、用以兑换到各种利益或实惠的名片,也非香车宝马、绫罗绸缎、灯红

酒绿的奢华生活。



  我们一家人认识康同璧,是反右以后的事。



  1958年初,反右运动结束了。戴上头号右派帽子的父亲(姓章名伯钧)

经过无数次亲人检举、朋友倒戈、同僚揭发的教训以后,在待人接物方面很

开窍了,也很收敛了。比如,在公开场合,他一般不主动招呼人,哪怕这个

人是从前的下属。又如,在非公开场合,一般不邀请他人聚会,哪怕这个“

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于是,不久便形成了

一个右派小群体,或叫小圈子。由于父亲是右派之首,也由于我们全家好客

,加之,上边给父亲保留了大四合院,小轿车及好厨师等等。所以,一群“

乌合之众”的落脚点,大都选在东吉祥胡同10号。这是我家的地址,现在

它已一分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进去住的是万里,后为段君毅。

跨院分给了艺坛领导高占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拢一起也很热闹。清茶一杯,有说有笑。聊国际政治

的是罗隆基;谈佛学和古诗词的是陈铭枢;既说社会新闻、又讲烹调艺术的

是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在有来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关心。一人病了,

其他几个会自动传递消息,或电话问候,或登门探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

,这种交往是他们的生活内容。在孤立压抑的环境中,这个聚会是他们的庆

典和节日。一般人是害怕这个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没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

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儿罗仪凤。



  记得是1959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国政协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归来

,父亲是一脸的喜色。



  我问母亲:“爸爸为啥这么高兴?”



  母亲说:“自我们戴上帽子,今天头一回遇到有人主动过来做自我介绍

,并说希望能认识你爸爸。”



  “难道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吗?”



  “当然知道。但她说以能结识章先生为荣。”



  “他是谁?”



  “她就是康有为的二女儿,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问。



  “大概有七十岁了。”母亲遂又补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儿说,后天请

我们去她家做客呢!”



  父亲好久没当过客人了——想到这里,我替父亲高兴。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动不已。



  母亲说:“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东四十条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

我们原先以为不过是小坐,喝茶罢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要吃晚饭的。而

且请我们吃的菜肴,是她女儿罗仪凤亲自下厨操持的。尽管属于粤菜,那味

道与街面的菜馆就是不一样。单是那又糯又香的广东罗卜糕,你爸爸就夹了

好几块。”



  父亲欣赏康同璧的个人修养和艺术才华。说:“果然名不虚传哇!难怪

康有为那么疼爱这个女儿。她英文好,诗词好,绘画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

几幅自己画的山水画,可谓苍古清隽,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画和那些专

业画家不相上下。”



  其实,我心里清楚:让父母最为赞叹的,是康同璧母女对自己的态度。



  过了一个礼拜,父亲提出来要在家中回请康氏母女。



  未及母亲表态,我高举双手,叫道:“我同意!我赞成!”



  父亲也举手,并向母亲叫道:“二比一,通过。”



  三人复大笑。



  母亲用手指着我的嘴巴,说:“是不是嘴谗了?”



  “不,”我辩解道:“我想见见她们。”



  经过紧张的准备,一切就绪。父母视康老为贵客,又是首次登门的缘故

,所以决定不让小孩上席。我听了,不怎么怄气,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后面

偷看,偷听。



  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正是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下午三点,父亲让司

机开着老别克小轿车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进我家阔大的庭院,便驻足欣赏我家的楹联、花坛、鱼

缸及树木。老人看见正房前廊一字排开的八盆腊梅,不禁发出了惊叹:“这

梅太好了,枝干苍劲、纵横有致,可以入画了。”



  父亲说:“康老,你知道为什么这八盆腊梅这样好吗?”



  “当然是你养得好哇。”



  “不,因为送花的人是梅兰芳。”



  康同璧听罢,一直站在那里不肯走。我则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后面打量她

。应该说,脸是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额头,端正的鼻子,细白的

牙齿,弯弯的细眉,明亮的眼睛,可使人忘却岁月时光。她身着青色暗花软

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

另套青紬背心。脚上,是双黑色软底绣花鞋。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使老人

呈现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

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染得黑玉般的头发盘在后颈,

绕成一个松松的圆髻。而这稀疏的头发和旧式发型,则描述出往日沧桑。



  跟在康同璧身后的,是女儿罗仪凤,从外表判断,约有四十岁上下。她

全身蓝色:蓝旗袍,蓝手袋,蓝纱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蓝色太阳镜。港式

剪裁的旗袍紧裹着少女般的身材,并使所有的线条均无可指摘。虽然一袭素

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气派的典雅气质。走进客厅,罗仪凤摘下眼镜后,我才

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实讲,娇小玲珑的她即使年轻时,也算不得漂亮。脸

上敷着的一层薄粉,似乎遮盖不住那贫血的苍白。嘴巴宽大,嘴唇亦无血色

。她的眼珠特别地黑,往里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衬下,非常幽深。这

高贵神态的后面,似乎还隐含着女性的一种伤感气质。



  大圆茶几上,摆满了母亲从北京最好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各种西点和水果

。父母与客人聊天。刚开始,还听得见康氏母女说话。半小时后,客厅里就

只有父亲的声音了。我躲在连通客厅的玻璃隔扇后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忽

然,我发现罗仪凤把鞋穿错了:怎么一只脚穿的是蓝色的皮鞋,而另一只是

白色的呢?于是,父亲说的话,我全都听不见了,只是专注于那双脚,琢磨着

那双鞋。而在下定罗仪凤是于匆忙中穿错一只鞋的结论之后,我无论如何也

憋不住了,有如父亲发现社会有问题,就非得站出来提意见一样。



  我大喊:“妈妈!”



  母亲闻声而至,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面带焦忧之色,说:“请你告诉罗仪凤阿姨,她把鞋穿错了。”



  母亲不回答我,边笑边往客厅走去,来到罗仪凤面前俯耳说了两句。罗

仪凤遂朝着玻璃隔扇,笑道:“请章小姐出来看看我的鞋,可以吗?”



  我有些难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厅,来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

哪!原来她的鞋,左右两色,从中缝分开,一半蓝、一半白。



  罗仪凤微笑着,解释道:“不怪小姑娘,这是意大利的新样式,国内还

很少见。”



  父亲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里,有替我难为情的成分。



  康同璧拉着我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愚。”



  “哪个愚字?”老人又问。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问:“那大名呢?”



  “章诒和。”



  “诒乐和平。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康同璧弄清了“诒”字后

,立即这样夸道,并一定让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就是在一种尴尬的处境中,结识了康有为的后代。父亲让我尊康同璧

为康老,称罗仪凤为罗姨。



  后来,康同璧送来她的两幅画作。大幅的山水,送给父亲。小幅的,送

母亲。作品的气势、用笔及题款,令人无论如何想像不到它出自一个女人之

手,出自一个七十岁女性老人的笔下。从此章、康两家经常往来,而康同璧

就成为父亲戴上右派帽子以后,结识的新朋友。父亲欣赏她的才华,更感佩

她的胆识。



  康有为的后代,人数不少,其中的绝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读于哈佛

,丈夫姓罗名昌,曾任民国政府派驻伦敦的总领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老人唯一的儿子定居美国,自己却带着唯一的女儿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



  父亲曾经问:“康老,你为什么要留在大陆?”



  她答:“我要在这里做些事,给先父修订年谱,整理遗书,遗稿。”



  “除了政协委员的荣誉之外,政府对你还有什么安排?”



  “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停顿片刻,又说:“建国之初,我们的领

袖还是有爱才之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我第一次见面,便翘起大拇指

说‘我是支那第一人。①’——我听了,非常吃惊。没有想到他看见我,就

马上背诵出我十九岁独自登上印度大吉岭时写的诗。这样的态度与气派,当

然能够吸引许多人从海外归来。”



  老人所言,决非虚词。一次在人大三楼小礼堂举办文艺晚会,我与父亲

同去,坐在靠后的位置。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开演前三

分钟,毛泽东进了会场。当他看见了这个“支那第一人”的时候,便主动走

过去,俯身与之握手。当时康同璧带着花镜,正专注于节目单。她认清来者

,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泽东,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许多人见到了这

个场面。



  我身边的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对他身边的夫人说:“这老太太不知

是哪个将军或烈士的妈妈,面子可真大,咱们的毛主席都要过去跟她打招呼

。”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谁的妈妈,她是康有为的女儿。”



  “谁是康有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问。



  我大笑不止,父亲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车外出,归来时路过东四十条,看天色尚早,决定顺便

去看望康同璧。跨进大门,就看见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苍老的人悠闲地坐在院

子里。一张大圆桌,上面摆着茶具,杂食及瓜果。正是残夏、初秋的转折时

节,整座庭院散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几棵枝干舒展的老树,绽放出洁白的

花朵。这里,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惆怅的魅力。作为不速之

客的父亲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生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也好像找不到适当的归

宿。康老很高兴,一再请父母坐下,共赏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里,父亲

只认得载涛②。



  康同璧用手指那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对父亲说:“这是御赐太平花,

是当年皇上(即光绪皇帝)赏赐给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开时节,我都要

叫仪凤准备茶点,在这里赏花。来聚会的,自然也都是老人啦!”接着,罗

仪凤把张之洞、张勋、林则徐的后人,以及爱新觉罗家族的后代,逐一介绍

给我的父母。



  园中一片旧日风景。显然,这是一个有着固定成员与特殊含义的聚会。

在康同璧安排的宽裕悠然的环境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对历史的重温

与怀念。主客谈话的内容是诗,连其中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满口

辞章。而这恰恰是父亲最不精通的话题,父母很快告辞。



  回到家里,父亲把这件事讲述给我听。在他的讲述里,流溢出一种叹服

。在父亲的感受里,康家的举动不仅是出于礼貌,而且是一种美德。这种礼

貌与美德,给人以精神抚慰和心灵的温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殷勤敦厚,对

前朝旧友的涵容忠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义”为先——老人恪守这个信

条自属于旧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时,官方正在全社会强力推行“阶

级、阶级斗争”学说,贯彻“政治挂帅”的思想路线。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认识父亲以后,又提出很想结识罗隆基。父亲当

然高兴,并很快做了见面的安排。因为都姓罗,所以康氏母女与罗隆基一见

面,便“自来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罗隆基高兴地对康同璧说:“我正孤单度日,现

在我有妹妹啦!以后穷了,病了,有妹妹照顾,我不怕了。”



  罗仪凤则说:“我有个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国外。现在好了,又来

了一个。”



  总之,康氏母女都很喜欢罗隆基。后来,父亲又把章乃器、陈铭德、邓

季惺等人,介绍给康氏母女。这些人经常聚会,聚会多在我家。我家的聚会

只要有罗隆基在场,就会变成个沙龙。而罗隆基身边由于有了一个未婚女性

,人也显得格外精神。一有缝隙,他便滔滔不绝,夸示自己很有学问。遇此

情况,父亲每每暗自发笑。罗仪凤则很少开口,但很注意罗隆基的谈话。即

使在他和父亲谈论民盟的往事,康同璧的这个女儿也很专注。那不移动的注

视,意味深长。有时,在她的脸上,还浮散着一阵红晕。



  后来,罗隆基除了在我家与康氏母女聚会,自己还去东四十条登门拜访

。后来,他又单独在自己的住所请康同璧母女吃茶点、喝咖啡。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连国家元首都发出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号

召。一两油,二两芝麻酱,三两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过节的特

别供应。它们似金子般地珍贵。为了多吃一口饭、多争一块肉,兄弟打架,

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脸的事,屡见不鲜。也就在这个时期,康氏母

女凡来我家,罗仪凤必带些糖果或点心。



  到了物质极度匮乏的紧张阶段,罗仪凤不再送糖果糕点。一次在我家聚

会吃午茶,她趁别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亲的手里递上一个两寸长、一寸来

宽的自制小信封,并用食指封嘴的手势告诉母亲:别吱声。客人走后,母亲

拆开一看,全家大惊:是北京市政府根据侨汇多寡发给在京侨眷的专用糕点

票,糖票,布票,且数额不少。



  父亲激动地说:“这是康老的儿子从海外孝敬老人的,我们不能收。”



  母亲拨通电话,向罗仪凤表示:“伯钧和我们全家,不能接受这样的重

礼。康老年迈,需要营养。再说,我们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强多了。”



  那边厢,传过来康同璧的声音:“我的生活很好,你们不要客气了。我

的生活原则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在以后的三年时间里,母亲不断地从罗仪凤手里接过装着侨汇票的小信

封。母亲怀揣小信封,由我陪着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侨汇商店买点心,买

白糖,买花布。那个商店,永远是满满的人,长长的队。大家都在安心排队

,耐心等待。



  我和母亲捧着这些最紧俏的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怀着一种

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中。母亲把东西一件件摊开,父亲看后,说:“康同璧不

说解放全人类,却从救一个人开始。”



  谁都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是个啥意思。



  母亲拿着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转赠别的人。如储安平,冯亦代。他

们的处境比父亲更差。



  到了春节前夕,康氏母女总要送来一小盆长满花蕾的水仙。罗仪凤还要

在每根花茎的部位套上五分宽的红纸圈。如果有四个花键,那就并列着有四

个红色纸圈。水仙自有春意,而这寸寸红,则带出了喜庆气氛。



  母亲望着它,连连赞叹:“什么东西到了康家人手里,就与众不同了。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在康氏母女节俭度日的年月,罗仪凤把铺晒

在窗台的橘皮,统统做成酱,还要把这一瓶瓶橘皮果酱塞进我的书包,让我

带给父母。母亲舍不得吃这些果酱,连连叹道:“看看仪凤,你就懂得什么

叫侠骨柔肠了。”听说我家在使用蜂窝煤炉子取暖,罗仪凤就亲手教我做一

种取名为“艾森豪威尔汤”的美式汤菜。并介绍说:“这是艾森豪威尔将军

在二战军营里的发明。”



  老太太还补充说:“这汤又便宜又营养,只是费火。你一定要给爸爸妈

妈多做几次,叫他俩多喝些汤,对身体有好处。”



  与康同璧母女几年的交往,使我认识到贵族绅士和物质金钱的双重关系

。一方面,他(她)们身居在上层社会,必须手中有钱,以维持高贵的生活

;另一方面,但凡一个真正的贵族绅士,又都看不起钱,并不把物质的东西

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们心中,那些商人、老板、经纪人,决非

gentleman。储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国采风录》里,拿出整整一章的篇

幅,去描绘、剖析贵族和贵族社会。他这样写道:“英国教育的最大目的,

是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绅士(gentleman)。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

没有成为一个man时,即已希望他成为一个gentleman。英人以为一个真正

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难(

capableofexposinghimself),甚至能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他(她)不仅是

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③如果说,康氏母女让我懂得

什么是贵族的话;那么储安平的这段话,便教会我如何判别真假贵族。



  也就在这个困难时期,右派们的聚会成了聚餐,并实行AA制。每次聚

会,父母都会带上我。这时,我渐渐发现罗仪凤的衣著,从讲究转变为漂亮

。像过去不怎么穿的翠绿色,也上了身。头发油亮油亮的,发式也是经过精

心梳理,越发地洋气了。更大的变化是在聚会中,她和罗隆基常开小会,而

且说英文。有一次,我们在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晚饭。饭毕,大家步

出这座昔日的王府。我们都来到了大门,他俩还拉在后面老远。



  我返身要催他俩,父亲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头!”



  月色下,庭院中迟开的花朵,吐露着芬芳。他俩说的是英语,罗仪凤语

调温软,双眸迷茫又发着光。罗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齐被那双黑眼睛吸了

过去。



  罗仪凤经受不住罗隆基的感情攻势,也抵挡不了罗隆基的个人魅力。于

是,这以兄妹相称的一对,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恋爱。除了单独约会,电话、

书信是他们来往的主要方式。



  见此情景,父亲不无担忧地说:“努生(即罗隆基的字)是旧病复发,

一遇女性即献殷勤。可怜康有为的这个外孙女,真的是在恋爱了。”



  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刚坐定,电话铃就响了——是罗隆基打

来,问:“仪凤到了没有?”



  这个用英语交谈的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父亲很不高兴,嘴里直嘟

囔:“这个努生,谈情说爱也不分场合。”



  电话打完,罗仪凤回到客厅,略带腼腆地霎着眼睛。我发现,她那张原

本不怎么漂亮的脸,竟因兴奋而生动,因生动而美丽起来。



  不久,罗隆基的好友赵君迈④来我家闲谈。父亲关切地问:“老赵,到

底努生和仪凤关系怎么样了?”



  赵君迈说:“你们不都看见啦?就是那样一种关系吧。”



  父亲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态度。他怕是又在逢场作戏吧?”



  赵君迈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厅中央,举臂抬腿,打了两手

太极拳。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伯老,你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吗?努生这个

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他现在对仪凤是热烈的,将来会不会冷淡下

来,谁也不敢打这个保票。”



  罗仪凤在明知罗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献出自己近乎神圣的感情——

这让父亲非常尊重和心疼她,并担忧这场恋爱的前景。因为自从罗隆基和妻

子王右家分手以后,他热恋过不少的女人,却无一人与之携手到白头。故父

亲常说:“没有办法!负心的总是努生,可又总是有女人自愿上钩。”



  极想成全好事的,是母亲。她兴冲冲地说:“他们要真的成了,那敢情

好。老罗的生活有人照料,仪凤的未来也有了归宿。再说,他们是般配的。

仪凤的出身、学识、教养,性情哪点比不过老罗?”



  “李大姐(母亲姓李名健生)说得对。”赵君迈附和道:“我见过罗仪

凤写给努生的信,全是用英文书写。句式、修辞、包括语调,都是那么地简

洁明净、含蓄优美。一般的英国人,也写不出那么精美考究的书面语言。别

看努生总夸自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无论是说、还是写,他都不是罗仪

凤的对手。”



  “老罗为什么把情书拿给外人看呢?”母亲的问话,显然是对罗隆基的

这个举动有所不满。



  “李大姐,你不要误会。”赵君迈赶忙解释:“这不是努生有意公开情

书,而是震惊于仪凤的文字表达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让我欣赏。我一边读信

,他就一边感叹:‘我的这个妹妹写信的口气,不仅是彻底的西化,而且还

是贵族化的。我搞不明白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本事?’”



  而父亲的归结是:“这两人都是在恋爱。不过,罗隆基用的是情,罗仪

凤用的是心。至于结局嘛,恐怕主要取决于努生了。”



  在给第一批右派摘帽的时候,为安抚父亲和罗隆基,上边组织他们南下

参观。父亲参观的线路是江浙;罗隆基走的是湘赣。而与罗隆基相伴的人,

是康同璧母女。



  在车厢里,父亲悄悄对母亲说:“看来,中央统战部很掌握、也很会利

用罗隆基与康氏母女的特殊关系呀。”



  此行欢愉而惬意。加之感情的注入,无论罗隆基还是罗仪凤,无不显现

出充沛的力量。他们返京后,在我家聚会了一次。父母发现身材消瘦的罗仪

凤竟丰满了一些,俩人暗自高兴。



  经过一段时光,罗仪凤以为到了收获爱情的季节。她在给罗隆基送去的

生日蛋糕上,亲手用奶油绘制出两颗并列的心。心是红色的,丘比特箭从中

穿过。此外,还有花,有信。罗隆基接到生日礼物,大惊失色。这是他万万

没有料到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向父亲求救。



  父亲责怪罗隆基不该大献殷勤,说:“你半辈子的罗曼蒂克,有一部书

厚。但现在的你是个右派,而人家出身名门,至今未婚,如今能袒露心曲,

已是极果敢、极严肃的举动。如果讲般配的话,罗仪凤实在是配得过你,就

看你有无诚意了。再说,选择妻子,主要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罗隆基说:“我们只能是互称兄妹,而不可结为夫妻。”



  父亲问:“你主动接近她,现在又回绝她。努生,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罗隆基支吾半天,说不出一条理由。



  “你是嫌人家老了,也不够漂亮吧?”父亲的话,让罗隆基哑口无言。



  后来,尽管他们二人的关系再没有向婚姻之途发展,毕竟罗仪凤是康有

为的后代,对罗隆基仍以礼相待。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阳,父母都会收到罗

仪凤自制的糕点。有时,母亲打电话问罗隆基如何过节。



  罗隆基答:“幸有妹妹送来点心,方知今夕为何夕。”



  如果说,恋爱对罗隆基是享受的话,那么,恋爱对罗仪凤,就是消耗。

消耗了许多的时间,许多的心力,许多的感情。而进入中年的女人,怕的就

是消耗。不久,罗仪凤得知罗隆基在与自己继续保持往来的同时,陷入了另

一场恋爱。那个女人虽说不是燕京毕业,也不精通英语,但是精通打牌,擅

长跳舞,活泼漂亮,颇具风韵。她与罗隆基从牌桌搭档、舞场搭档关系开始

,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为了她,罗隆基还与其兄(时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

大闹一场,甚至闹到周恩来那里。这,对罗仪凤是致命的一击。我知道,罗

仪凤无论怎样地倾心罗隆基,也决不会跑到公众场合去充任什么牌友或舞伴

的。



  1963年秋,我被分配到四川省川剧团艺术室工作。罗仪凤陪伴全国政协

委员的母亲来成都视察。在锦江宾馆,趁着母亲睡觉,她一连几个小时在述

说这件事。



  “小愚,如果他(指罗隆基)向我求婚,我也是决不嫁的。”她用阴沉

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罗姨,为什么?”



  “我嫌他脏,肮脏。”她语调平静,嘴角却在颤抖。显然,在这平静的

语调里,蕴涵着无比的怨恨。



  我发现她一下子老了。



  罗仪凤是何等的聪颖,当知罗隆基的浪漫天性及过去之种种。但她仍投

身其中,往而不返。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给自己日趋枯涸的人生,编织出

一个最后的幻像,一个幸福又奇魅的幻像。罗仪凤曾经将这次令她心碎的感

情经历用文字写了出来,以倾吐内心的痛苦与不平。写完以后,却始终未示

于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

暑?”——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替天下为情所苦所累者发出了永恒的

追诘。看来,比死亡还神秘的,真的就是爱情了。这场锥心刺骨的恋爱从明

亮的粉红色开始,到黯淡的灰黑色结束。而从开始到结束,罗仪凤一直瞒着

她的母亲。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保持这样一种虔心、凝韧、隐忍的态度,

一般女性是办不到的。储安平曾说:“贤良、宽恕及自爱之中尽心与克制,

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罗仪凤的身上就有这种品行,只是应了

父亲的那句话:“努生无慧眼,也无福份哇!”



  两年后,罗隆基突发心脏病死在了家中。



  消息传出,康同璧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问:“罗先生猝然而去,我和女

儿夜不能寐,悲痛又震惊。我要写副挽联,以表达哀思。不知写好后,该送

至何处?”



  父亲说:“老人家,你一个字也不要写,努生是右派。据我所知,对他

的死民盟中央是不举行任何仪式的。”



  “怎么可以这样做?一个普通人走了,也是要做丧事的。章先生,我们

是不是可以问问统战部。”康同璧的情绪有些激扬。



  不知如何作答的父亲,挂断了电话。



  老太太哪里晓得:给民盟中央拿主意的,正是统战部。



  我在四川省川剧团的几年,备受打击和歧视。说在艺术室工作,实际上

派给我的活儿是白天弄幻灯,晚上打字幕。我不敢把自己工作的真实情况告

诉家里,怕父亲伤心母亲落泪,却很自然地想到了康氏母女,贸然地给康家

写信,诉说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因为在我的直觉中,她俩是最可信赖的。直

到“文革”前夕,我们始终保持着书信往来。康家的复信,显然是由人代笔

。但信中表现出的悲悯、温良与仁爱,则发自康氏母女的内心。(19)64年

底,临近圣诞节了。罗仪凤随信寄给我一个极其精美的金鱼书签,它用工笔

绘制而成,形态乖巧,色泽艳丽。信上说:“这条鱼灵动又快乐,它就是我

们眼中的你。”我捧着它,看着它,爱不释手,又泫然欲泣。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康家。这使我对康同璧母女,

有了较为深入的往来和了解。从(19)66年的8月开始,我家就经历着无日

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院被红卫兵、造反派占领,全家人被驱赶到

紧挨大门的传达室和警卫室。



  (19)67年春季的一个深夜,父母和我已经睡下。突然,暴烈的叫骂声

、撞击声把我们惊醒。当父母和我从木板床上刚翻身坐起,一群红卫兵已用

脚踹开了门。打头的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如果不闹革命的话,该

在中学读书。他在问完“谁是章伯钧?”这样一句话以后,就命令大家动手

抄家。



  我家经过无数次的抄家,只剩下板床,木凳,棉被之类。所以,这次洗

劫对他们来说,收获实在太小,太小。这个打头的,看见我们的手腕上还有

表。于是,把表“洗”了。其中包括父亲送给母亲的“摩凡陀”,父亲送给

姐姐的“劳力士”以及他自己戴的“欧米茄”。他们走后,母亲发现晚饭后

放在桌上的一块冰糖,也被红卫兵“洗”了。



翌日,吃过早饭。神色严肃的父亲对母亲说:“健生,这个家太不安全。让

小愚到外面去住吧。”



  母亲同意了。我不同意,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父亲说:“你白天和我们在一起,只是不要在家过夜,太危险。”



  “爸,你让我住到哪儿去?再说,谁有胆量让章伯钧的女儿住在自己家

里呢?”



  父亲想了想,说:“现在,我们只有找真正的保皇党了。”



  母亲怪道:“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开玩笑。”



  “哪里是在开玩笑,我说的保皇党是指康同璧。听说,她的住所至今还

没有外人搬进去住。”



  我真的佩服父亲,不管处在什么样的险境,都不失清醒。当日下午,父

亲叫我拿上睡衣和牙刷,跟他去东四十条何家口。



  我说:“我拿睡衣干嘛?还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



  “会同意的,你把东西都带上。”父亲的口气,不容争辩。



  我和父亲搭乘13路公共汽车,便从地安门到了东四十条。当看见我和

站立在我身后的父亲的时候,康同璧母女兴奋得将我俩抱住。



  康同璧紧紧抓住父亲的双手,说:“这真是一场噩梦哇!同住一个城市

,却彼此不明生死。”



  罗仪凤则说:“从运动(指‘文革’)一开始,我们就掉进了地狱。”

说罢,便去张罗茶叶,拿开水烫茶杯。



  父亲忙说:“不要麻烦啦。今天我带着小愚来,是有事相求康老。”



  康同璧说:“章先生,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女儿尽量去办

。”



  父亲在介绍了家中屡遭抄家和“打砸抢”的情况之后,说:“我老了,

红卫兵再怎么搞我,无非骨头一把,老命一条。可让小愚住在这样的危险环

境里,我和健生就很不放心了。我想到你这里或许会安全一些,不知康老能

否同意,让她每晚留宿贵府。”



  康同璧说:“当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欢迎小愚来我家。”



  父亲听了,万分地感激。



  康同璧打量着父亲,心疼地说:“章先生瘦了,你千万要保重哇!我现

在出门不方便,不能去看健生,替我问候她吧。请转告她,小愚在我这里是

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



  父亲随即告辞。我挎着父亲的臂膀,送至车站。父亲叮嘱道:“这样的

家庭是有规矩的,你要守人家的规矩。稍有疏忽,便成失礼。我敢说,现在

除了康同璧,再没有第二个敢收留我们家的人了。”



  路上,父亲情绪不错,话也多了。他说:“康同璧的乐于助人,在一定

程度上是受了家庭的影响。因为康有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接着,父亲告诉我,现在的人只晓得徐悲鸿的画好,却不清楚他是如何

成材的。当年的悲鸿在宜兴老家,不过是个教书的。到了上海,穷得连饭都

吃不上,还谈什么绘画。这时遇见了哈同花园的总管,是他把悲鸿的一切生

活费用包下来。后来,悲鸿想去法国进修深造,为此拜见了康有为。康有为

称赞悲鸿有志向,并说要给他弄个留学的官费名额,以便将来悲鸿在国外和

蒋碧薇的生活也能宽裕些,得以专心习画。很快,康有为给朋友写信,通过

教育总长傅增湘,促成了这件事。所以悲鸿成名后,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

合提起康有为都是满怀崇敬与感激。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一幅徐

悲鸿为康有为一家人画的“全家福”。画作是一个富有的温州人从法国购得

。有人质疑其真伪,我却一口咬定:它是真的!因为它的美艳、工整与仔细

,都应和了徐悲鸿对康有为的虔诚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亲刚走,罗仪凤便忙着为我张罗起来。第一件事,即指点我盥洗

间在何处,以及手纸、肥皂、牙刷、毛巾的摆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带我去

我的卧室,让我看看自己的床铺、床单、棉被、枕头,拖鞋以及床头灯的开

关,闹钟的使用。第三件事,即腾出一个空抽屉,让我存放自己的内衣或小

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绍家中的两个男佣老郭和二陈。第五件事是告诉作

息时间,如三餐的开饭钟点。



  我说:“父亲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睁大眼睛,说:“小愚怎么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

你就要听我的。”



  最后达成妥协:我只吃早餐。



  由于在这里落脚,我才有了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去熟悉这所大宅院。康同

璧告诉我:房子的设计师就是自己的丈夫罗先生,风格是外中内西。所谓外

中,就是指中式砖木建筑,粉墙黛瓦,四合院格局。进大门,即有一道用原

木、树干及枝条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显得很原始,很不经意。但仔细打

量却发现不经意中,其实十分经意。院落里栽植着不加任何人工修饰的草与

树。过柴扉,入正门,当中经过的是一条“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泽如

砚,脚踏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这一切让人有置身乡村的感觉,却分明又都

是经文化熏染过的、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致风雅。而所谓的内西,则指房

间的使用和陈设。一进门便是一间小小的待客室:高靠背布艺沙发,有刺绣

的垫子,菱形花砖铺装成的地面,玲珑活泼。客厅很大,铺着红地板。它按

使用功能分做了三个空间,一边是用来吃饭,一边是用来会客,另有一角摆

放着书柜和写字台,供读书、作画、写字之用。



  客厅里最惹眼的东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炉以及与之相配的火具,还有铜

制的台灯,烟缸和烛台等摆设。除了挂在壁炉上方的毛泽东水墨画像以外,

一切都是康同璧旧日风华的反光。与客厅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寝室:白墙壁

,白家具,白窗帘,一尘不染。要不是母女的卧具分别是淡蓝与浅粉的颜色

,真圣洁得令人有些发寒。后来,罗仪凤又带我到与盥洗室相连的一间屋子

,里面堆满了许许多多的书籍和数不清的家具。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

头。极讲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实八屏雕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

给这间大厅营造出华美气派。



  “这么大的房子,原来是干嘛用的?”我问罗仪凤。



  “跳舞,开鸡尾酒会。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动。移动的位

置,是依据来客的多少而定。”



  她又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前院,后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么不住在后面?”我不解地问。



  “让给外交部的一个头儿住了。”



  “……”



  当晚,我打开罗仪凤为我准备的全套白色卧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

里日夜的惊扰、惶悚相比,这里则是装满了宁静与苍凉。它们随着缕缕清朗

的风月星辉,直入心底,令我难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当我梳洗完毕走进客厅,即看见黑褐色菲律宾木质圆形餐

桌上已摆好了小碗、小碟等餐具。约过了半小时,康老走了进来。还没等我

张口,她便问我昨夜睡得如何?我们坐定后,罗仪凤开始上早餐:每人一碗

稀饭,桌子当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银鱼,一碟豆腐乳,一盘烤得两面黄的馒头

片。两块油糕,单放在一个小瓷盘里。



  康老对我说:“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我家吃得很简单。不过,银鱼下

稀饭,腐乳抹馒头也还是好吃的。”她边说边挑了一片烤馒头递给我。在吃

过薄薄的馒头片后,老人又吃了一块油糕。



  罗仪凤指着另一块油糕,说:“这是给你的。”



  我有礼貌地谢绝了。尽管银鱼下稀饭、腐乳抹馒头的味道,真的很好,

我却不知该对这顿早餐说些什么。因为我的父母虽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

晨还是喝牛奶,吃鸡蛋。私下里,我问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

老为什么吃得这样简单?”



  她说:“罗仪凤没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馆的一百五十

元的工资,以及靠后面院子收来的一点点房租。从前老太太的儿子常寄些外

汇来。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钱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后来就不寄了。原来

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齐备的,有蛋有奶,有面包黄油,有水果肉松。如今

,家里的开销一再紧缩,却把老郭和二陈的工钱加了又加。”



  “干嘛要加钱?”我不理解地问。



  上海小姐说:“还不是怕他们到居委会去胡说乱讲瞎揭发呗!或到社会

上勾结红卫兵,引来造反派。现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们十分不安。过一段时间,

我觉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错。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与第二

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与第三日相异。我把这个味觉感受告诉给罗仪凤,她

竟兴奋起来。



  一天早上,天气特别好。虽说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树叶

也完全落光,可这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

。早餐后,罗仪凤问:“小愚,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帮我买点东西吗?”



  “当然可以啦!你说,买什么?”



  “豆腐乳。”



  “行,这很方便的。一会儿,我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地安门副食店就买了

。”



  罗仪凤拍着我的肩膀说:“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说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吗

?这好吃的东西可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



  “罗姨,我该去哪儿买?”



  “前门路东,一家专门卖豆腐乳的商店。现在叫向阳腐乳商店了。”



  “行,我这就去。”我转身即走。



  罗仪凤拽住我,说:“别忙。”



  我说:“你不用给我钱。”



  “不是钱,是给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么盒子?”



  “你呆会儿就明白了。”说罢,她进了里屋。不大功夫,双手举着很漂

亮的六个外国巧克力铁盒,走了出来。见我吃惊的样子,罗仪凤笑了。放下

铁盒,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又是一惊。原来

那上面排列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称。什么王致和豆腐乳,广东

腐乳,绍兴腐乳,玫瑰腐乳,虾子腐乳……罗仪凤像交代要事那样告诉我:

每种豆腐乳买二十块,一种豆腐乳放进一个铁盒,千万别搞混了。买的时候

一定向售货员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释道:“用豆腐乳的汤汁抹馒头,最好。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

盒子装它们的道理。”



  罗仪凤拿出十块钱,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见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钱

放进口袋。



  她说:“小愚,我要告诉你,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

。因为六个铁盒子一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有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

累的感觉,你一路上可以想点快乐的事情。端铁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

腰驼背地走路,你会越走越累。”说罢,她捧起装着铁盒的布袋,昂首挺胸

地沿着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态、那姿势,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银盘穿梭于巴

黎酒店菜馆的女侍,神采飞扬。



  “罗姨!”我叫了她一声,笑着扑到她的怀里。



  我按照罗仪凤绘制的前门街道示意图和豆腐乳细目表,顺利地买到了五

种豆腐乳(有一种缺货),并让和气可亲的老售货员在里面浇上许多汤汁。

在归途,我不但想着快乐的事情,且始终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冬天的太阳

,也同样的温暖。这时的我,一下子全懂了——虽“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

下”而生趣未失,尽其可能地保留审美的人生态度和精致的生活艺术。难怪

康家的简单早餐,那么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没有回到康家。饭后,一家人围炉聊天。



  父母对我提起了章乃器。母亲告诉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红

卫兵拉到王府井,参加“集体打人”大会,由于他拒不认罪,态度恶劣,被

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浑身上下见不到一块好肉。红卫兵把他的家抄个

精光,还当着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个蹬三轮的车夫,见他

还有一口气,便把他拖上车,拉回了家。谁见了,谁都说他活不过三日。可

章乃器不愧是条硬汉,靠着气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来。民建中央和全国工

商联的那些干部,没有一个理他,同情他。倒是原来粮食部的一个司机,隔

几日便悄悄在他家门口,放上一屉热馒头。他就是这样挺了过来。



  父亲半晌不语,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才用一种迟缓的语调对我和母亲说

:“乃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一个人如何生活?

我很想见见他,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母亲和我听了,无以为答





  数日后,我把父亲想见章乃器的心事,告诉罗仪凤。



  罗仪凤眉头微皱,说:“这个会晤当然好啦,但事实上很难办到。”



  康同璧嫌我俩说话的声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说:“你们刚才说

些什么?能不能再讲上一遍,给我听呢?”



  罗仪凤用粤语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康同璧听清楚后,问道:“小愚

,是不是你的爸爸很想见见章乃器?”



  我点点头。坐于一侧的罗仪凤,用手指了指窗外说:“外面到处是红卫

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会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权的耳目和爪牙,我

们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听说俞平伯想吃点儿嫩豌豆,又怕邻居发现

。老俩口想了个办法,晚上蒙着被单剥豌豆,夜里把豌豆壳用手搓成碎末儿

,掺和在炉灰里,第二天倒了出去。结果,还是被检查垃圾的人发现,又挨

了批斗,骂这个反动学术权威还继续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

壳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更何况是这么两个大活人、大右派的聚会。一但被

别人发现,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这时康同璧把脸扭向女儿,用一种近乎拷问的口气,问道:“你怕吗?





  “我怕。我是惊弓之鸟。当然怕啦!”罗仪凤说罢,双臂交叉扶着肩膀

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请两位章先生来我家见面。





  罗仪凤怔住了,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表态。



  “你怕什么?”老人继续追问女儿。



  “怕咱们担不起搞反革命串联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吗?”老人转而问我。



  我迟疑片刻,遂答:“我怕连累你们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们站立,像宣布一项重大决议那样,高声地说

:“下个礼拜,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来这里做客。”

这令罗仪凤手足无措,表情显得十分尴尬。



  康同璧则为自己陡然间做出的大胆决定而兴奋,她拍着胸脯,说:“我

不怕承担反革命串联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当!”接着,手指地板,说:“

会面的地点,就在我家,就在这里!”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看着老人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我无法

表达内心激动、尊崇、惊喜以及歉疚的复杂感受。只是觉得自己惹了事,让

康氏母女二人,一个担着风险,一个感到为难。尽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说“一

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知道真正要担待的,是她的女儿。罗仪凤不仅要担待

,还要去操办,她肯吗?



  “罗姨,你看怎么办?”我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着她。



  “怎么办?还不得按她的主意办。要不听她的,她能跟我拼命。”她苦

笑着回答。



  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老太太和女儿“拼命”是个什么样情景。我只

知罗仪凤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让女儿立即着手准备。比如:

确定会面的日期;确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决定会面时喝什么样的茶;

买什么样的佐茶点心。



  康同璧叮嘱女儿:“点心要好的。”



  罗仪凤背转身,向我做个鬼脸,偷偷地说:“她嘴馋。买来好点心,请

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康同璧问。



  “康老,我们没说什么。”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头发。



  “我知道,她又在说我。而且,还不是说我的好话。”



  我笑了,觉得老人可爱得像个孩子。



  罗仪凤也笑了,说:“她说自己耳聋,其实是假的!”



  “你们一笑,就说明我的话是对的。怎么样?”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发现属于她专用的一份油糕,没了。她东瞅西

瞧一番后,问:“仪凤,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给忘了。”



  “老郭没忘。妈,咱们家不是要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吗?你还特

地吩咐要请他们吃好点心。我现在就要筹划,你的油糕刚好吃完,暂时不忙

买,你说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声。过了会儿,她对我说:“小愚,为了这

次会面,我很愿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开始,老人的零食已经从西点

、粤点降为北京油糕。现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关于取消油糕的事,我没

有告诉父母,怕自己说得心寒,怕他们听得心酸。



  大约过了近十天的样子,一切由罗仪凤铺排停当,由我和章立凡(章乃

器之少公子)联络,父亲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厅得以见面。这是他们“

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见面,也是他们相交一生的最后会晤。



  父亲一身老旧的中式丝绵衣裤。母亲说:“去见康老和乃器,还不换件

衣服。”



  父亲答:“越旧越好,走在街头好让别人认不出我来。”



  章乃器穿的是洁白的西式衬衫、灰色毛衣和西装裤,外罩藏蓝呢子大衣

。我说:“章伯伯,你怎么还是一副首长的样子?”



  章乃器边说边站起来,举着烟斗说:“小愚呀,这不是首长的样子,这

是人的样子。”



  会晤中,作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讲究。黑缎暗团花的旗袍,领口和

袖口镶有极为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那精细绣工

所描绘的蝶舞花丛,把生命的旺盛与春天的活泼都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

脚上的一双绣花鞋,也是五色焕烂。我上下打量老人这身近乎是艺术品的服

装,自己忽然奇怪起来:中国人为什么以美丽的绣纹所表现的动人题材,偏

偏都要装饰在容易破损和撕裂的地方?这简直就和中国文人的命一模一样。

康同璧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装,抹了香水。



  她的盛装出场,简直“震”了。我上前拥抱着老人,亲热地说:“康老

,您今天真漂亮!是众里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



  我故意说:“他们哪里是贵客,分明是右派,而且还是大右派。”



  老人摇头,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说,我不管什

么左派、右派,只要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

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贵客。”讲到这里,便开始抱怨毛泽东发动

的政治运动,她用手指了指领袖画像,说:“人活八十,我见的世面多了,

但是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治国的。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现在却连同城而居

的好朋友都不能见面,还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点文化也没有。”说着说

着,老人二目圆睁,还真生气了。



  罗仪凤为这次会晤,可算得倾囊而出。单是饮料就有咖啡,印度红茶,

福建大红袍,杭州龙井。另备干菊花、方糖、炼乳。一套金边乳白色细瓷杯

碟,是专门用来喝咖啡的;几只玻璃杯为喝龙井而备;吃红茶或品大红袍,

自是一套宜兴茶具。还有两个青花盖碗摆在一边。佐茶的饼干、蛋糕、南糖

,是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罗仪凤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根进口

雪茄,搁在一只小木匣里。



  父亲举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处,不禁叹道:“坐在这里,又闻雪

茄,简直能叫人忘记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记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劝茶的时候,说:“两位章先生,吃一点东西吧。这些是我女

儿派人昨天从法国面包房买的,味道不知如何,东西还算新鲜。”



  罗仪凤纠正她的话,说:“妈,东单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国面包房,

改叫‘井冈山’啦!”



  “怎么回事?井冈山是共产党闹革命的地方,这和面包房有什么关系?

”康同璧的吃惊与质问,让我们都笑了。



  一阵寒暄之后,康同璧母女做陪,父亲和章乃器开始了谈话。父亲问章

乃器现在民建和工商联的情况。



  章乃器说:“我是被他们开除的,具体情况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国的资

本家里,毛泽东只保了一个荣毅仁,其他人都受了冲击。”



  罗仪凤在一旁纠正道:“荣毅仁其实也没能躲过。他在上海的公馆是有

名的,极漂亮。北京高干出身的红卫兵说整座楼都属于四旧,于是放了火,

火苗从一楼窜到顶层。他们又把荣太太用皮带套着脖子,从顶楼倒拖至一楼

,现在还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呢。不过,毛泽东检阅红卫兵时,让荣毅仁上了

天安门,还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们共产党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

没变。”



  章乃器说:“我讲定息二十年,结果共产党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国原来

只有政策而无法律,现在连政策也没有了。”



  罗仪凤朝章乃器一摆手,说:“快别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

私合营,就已经把资本家弄惨了,而这次运动,他们算是彻底完了。工人造

反派把每个资本家的底细摸得透透的,非要他们交出多少多少钱来,不够这

个数字,就往死里打。结果也真厉害,资本家交出的私人钱财数目和他们算

的数字,基本一样。咱们的银行也积极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单一律

公开,把保险柜一律打开或撬开。金银首饰,美元英镑,统统没收。抄家的

时候,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显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锤子砸碎,能从

藤芯里抽出美钞。家里烧锅炉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筛上一遍,居

然能从里面筛出用黑漆布紧裹的存折来。当然,这样藏匿私产的资本家,都

会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还把同仁堂老板乐松生惨死的情况,讲给章乃器听。



  章乃器向父亲询问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况。他也和父亲一样,庆幸罗隆

基死得早,并说:“努生的个性是矛盾的。他脾气倔强,可质地脆弱,算不

上硬汉。单是红卫兵的暴打和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硬挺过

来。”



  父亲慨然道:“即使是条硬汉,也难过此关。黄绍竑不就是个例子吗?





  话说到这里,客厅的气氛便沉闷起来。罗仪凤忙提着滚烫的铜壶,给他

俩续水。康同璧用微颤的手端起玻璃大盘,请他俩吃水果。



  此后的话题,自然是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说:“从表面看来这

个运动像是突然发生的。但历史和自然界一样,从来没有东西是突如其来的

。其中不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酝酿多年。毛泽东除了没有做法律上的准备

,事前的一切准备都很充分了。”



  父亲讲:“依我看,老毛动的这个念头(指发动“文革”),内因是源

于他的帝王思想,就怕人家抢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于苏联的现实,看到斯

大林死后出了个赫鲁晓夫,他就忧虑得睡不好觉了,还给人家起了名字,叫

修正主义。于是,在反修的旗号下,趁着自己还活着,就先要把中国的赫鲁

晓夫挖出来。至于他和刘少奇的矛盾,决不像共产党报纸上写的那样吧。”



  谈到“文革”的政治后果,章乃器皱着那双淡淡的眉毛,说:“一场文

化大革命,给中国形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极端个人崇拜;一个是极端专制

主义。这两件东西,自古有之。毛泽东是把它发挥到顶峰了。而他手下那些

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亲说:“‘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搞这个运动都是什么人

?就像德国卢森堡当年形容的革命专政——少数几个首领,一些随机应变的

政治骗子,还有一群被同化的弱者尾随其后,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场革命

中自己需要什么!这场标榜文化的革命对灵魂来说,是件极坏的事情,把人

统统变成懦夫,这无异于政治奴役。运动过后,病势深重的是人心与人性。





  罗仪凤则十分不理解毛泽东的搞法,愤愤地说:“要搞刘少奇,就搞刘

少奇一个人好了。他为什么要把全国的人都发动起来。又是抄家,又是武斗

,又是毁文物。《圣经》上说:‘有时候,我们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头子稍

稍强一点。’我看两千年前犹太人说的这句话,在两千年后的中国应验了。





  康老在这里插了话:“今天哪里是两个大右派的聚会,我看是三个右派

的沙龙。”她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兴奋的章乃器,探过身对老人说:“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写的对联

给你听,好吗?”



  “好!”老人高兴了,用白手帕掸掸耳郭,说:“我洗耳恭听。”



  “你是诗人,我是个俗人。不过,偶尔也诌两句。”章乃器立于客厅中

央,面向毛泽东像,一字一顿地说:“肠肥必脑满。”接着,把烟斗掉转过

来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顿时寂寞无声。



  康同璧轻轻拍手,道:“写得好。”



  罗仪凤吐吐舌头,对母亲说:“妈,这副对联你只能听,可不能对别人

说呀!一旦传出去,咱们可都要掉脑袋!”



  康同璧趁着女儿进卧室的空隙,也向我们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她怕

,我不怕。当时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现在的中国人,只

剩一条命。何况,我也八十岁了。”



  父亲立即劝解老人:“仪凤的话是对的。你们母女相依为命,仪凤的生

活全靠你,你更应小心才是。”



  谈话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章乃器望望渐暗的天空,对康氏母女说:“今

天过得太愉快了,这得谢谢康老和仪凤。天色不早,我和伯钧要分头离开这

里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远,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亲和他紧紧握手,互道珍重。罗仪凤为他挑起客厅的棉门帘。



  分手的一刻,脸上铺满微笑的章乃器对父亲说:“伯钧,我们还会见面

的。”



  大家目送他的离去。夕阳给这座僻静的院子,涂上一片凄凉的金色。章

乃器敞开的大衣,在寒风中微微摆动。刚才还在说笑的人们,又都回到了现

实。“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



  父亲也起身告辞。临别之际,对康老说:“在人们要不断降低自己做人

的标准以便能够勉强过活的时期,老人家依旧君子之风,丈夫气概。这次会

面实在难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险了!尤其对你和仪凤的这个家,风险太大

。”



  康同璧握着父亲的手,连声说:“不怕,不怕,我们大家都不要怕。”



  罗仪凤执意要将父亲送出大门。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谢父亲,并说

:“要不是章先生最后说了不可再聚的话,我妈过不了多久,又要请你们来

了。”



  父亲用解释的口吻,说:“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单是这个理由。”罗仪凤反驳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别敬重你们

。”



  父亲内心十分感动,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



  寄住在康家的这段时间,我还认识了三个教授。



  一个叫张长江,是康有为弟子张伯桢之孙,北京史专家张次溪之子,在

对外经贸学院(即现在的对外经贸大学)任教。说得一口好英语、又有一手

好书法的他,十天、半月来罗宅一次,负责处理康同璧的文字类事务。他曾

偷偷告诉我:“你在川剧团,康氏母女给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笔。所以,

我们早就认识,只不过无缘得见。”



  张先生进门后,从不急于走到写字桌忙着提笔干活。他要和老人说上许

多闲话,趣话,以及街头新闻。和我聊天,则讲菊苑旧事,文坛掌故。一旦

和罗仪凤谈及需要处理的事情,有我在场的话,就全讲英语了。我也理解,

毕竟属于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从不吃饭,哪怕是抄抄写写到天黑。知书达

礼,随和风趣,以及对人情世故的谙通,使他成为一个备受欢迎的人。可以

说,张长江一来,康氏母女总是眉开眼笑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陆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后门附近,

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简短的闲聊中,她对我说:“你要去美国吗?要去,就

找张长江。他不教书了,在美国大使馆工作,可红啦!他对你印像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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