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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ZT 黄仁宇: 赤匪、魔王、或人民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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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ZT 黄仁宇: 赤匪、魔王、或人民的救星？   
Trav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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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ZT 黄仁宇: 赤匪、魔王、或人民的救星？ (283 reads)      时间: 2003-6-02 周一, 上午2:02
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毛泽东或被称为人民救星，或被斥为专制魔王，如果这种观感仅出自个人恩怨好

恶，则甚难改变或动摇他在历史里的地位。



我第一次得知世间有毛泽东其人，是在长沙上小学时，当日他领导的农民暴动尚

未波及各处，先已掀动了湖南。他的名字与朱德并行，在众人口中成了「朱毛」

。及我入初中时在作文课中已须要想念到「赤匪」的恐怖政策，曾在老师督导之

下，写下了「其杀人也，妇人孺子无可幸免，其放火也，竹篱茅舍顿成灰烬」的

字句。一方面历练到传统文墨的对称与均衡；一方面在意识形态里打下了根基，

认为反共是应有的人生宗旨。



可是虽只十多岁，已暗觉事态并非如是之单简。亲戚之中的叔舅一辈已有身为共

产党员被拘不变节，被推出斩首而慷慨就义的情事，再则凡年轻人喜爱之文艺读

物，出版地均为上海，执笔者尽是左翼作家。



一九三○年红军彭德怀部攻陷长沙，驻留十日，也确曾烧毁不少官署衙门。及至

国军反攻，由碇泊湘江的炮艇向市区开火，声震屋瓦，使避难者感觉到次一发炮

弹必会击中他们的藏身之地，「匪首毛泽东」当然应对一切负责，他曾写过：「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

，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

行动。」这样他已开「为己甚」及过激之门。



湖南省主席何键无如毛泽东何，却捕得他的妻子杨开慧。她终身未预闻政治，尤

与毛之「井岗山落草」无涉，但是仍判死刑，她只要求受枪毙而不受刀斩，以免

枭首示众。但是行刑之士兵又不击中其要害，只让她流血而死，身后她指甲内尽

是泥土，显然曾在地上挣扎。要是这种情景不足以动人怜悯之心的话，则陈志让

所着毛传书中说及为了革命毛泽东尚要牺牲两弟一妹，另一妻子贺子珍则在「长

征」期间负伤，送往莫斯科以后即无下文，陈书犹未提及儿子毛岸英殒身于韩战

，最后一个妻子江青不久之前狱中自缢，所以毛泽东自己对革命所付代价并非轻

微，要是我们易地而处，又再挥动传统文墨，亦可以算做「一门忠烈」了。



我又记起自西安事变至卢沟桥事变的过程中，全国对于内战已极端厌恶，只希望

一致对日，经过史诺所着《二万五千里长征记》（其实书名为《红星高挂于中国

》）的宣扬，毛泽东已成为了传奇性的英雄人物，我们只希望他以在江西对国军

的机智与英勇在抵御外侮的当头尽量表现，结果则只有一再失望。此中情节有中

共内部文件为证，例如抗战刚开始时毛泽东即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七日电朱德、

彭德怀以及八路军之正副军长，「红军此时是支队性质不起决战的作用」。当年

十二月正值南京失守之际，中共中央举行政治局会议即是国际派的王明亦主张与

国民党军诚意的切实合作，「一切通过统一战线」和「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终

被毛泽东否决。记录称：「王明的错误思想一度影响了一些同志，但因毛泽东等

的抵制，王明的错误意见未能形成会议决议。」



翌年十月国军又被迫放弃武汉，事前二十日由周恩来携毛泽东亲笔信谒蒋介石。

信称：「因此同人认为此时期中统一团结比任何时期中为重要。唯有各党各派及

全国人民克尽最善之努力，在先生领导之下，严防与击破敌人之破坏与阴谋，清

洗国人之悲观情绪，提高民族觉悟及胜利信心，并实施新阶段中必要的战时政策

方能达到停止敌之进攻准备我之反攻之目的。」蒋之记录曾称此信「词甚恭顺」

。可是去此信递呈刚一个月，武汉放弃之后十一天，毛出席中共中央委员会全体

会议，他在报告中提出：「在现时有些先得国民党的同意，例如将三个师的番号

扩编为三个军的番号，这叫做先奏后斩。有些则造成既成事实再告诉他，例如发

展二十余万军队，这叫做先斩后奏。有些现在斩而不奏，估计他现时不会同意，

例如召开边区议会之类，有些暂时不斩不奏，例如那些如果做了就要妨碍大局之

类的事情，总之，我们一定不要破坏统一战线，但又决不可束缚自己的手脚。」



这段文字暴露了一些未明言的地方：以原来三万余人的军队一年余即已扩充至二

十余万，可见得八路军并未注重对日作战，其重点在扩充实力。其方法在收编「

民枪」，初及于地方部队及国军溃败后的散兵游勇，终及于敌后游击部队甚至孤

立的国军正规部队，即此构成国共部队在敌侧后冲突之来由，也为日后内战伏下

远因。注意毛说及一九三八年底他尚有其它国民党不能容忍的事尚待做出。



至此他已触及当日国军主持抗战的困难，我也要趁此提出：我在国军当下级军官

多年，我和极大多数研究抗战的专家与非专家有一个意见上根本不同之处：我始

终否认「贪污无能」是国军在大陆失败之最大主因，我也不相信其情形可概称之

为腐化。腐化乃是一个原属健全的机构，受外间污染、浸淫变质，促成内部成分

之解体。国军则最初即未达到这程度，其所谓三百多个师的大军由中央军地方军

及杂牌部队仓卒拼成，不仅五花八门，而且大多数不符合现代要求，而尤无适当

后勤之供应，抗战刚开始，胡适即说中国是一个「中世纪的国家」，所以对日交

涉的线路不能遽尔截断，汪精卫出走之前也曾目睹伤兵无医药，说及「此仗如何

能打下去」！是以毛泽东之暧昧游离，显示着他对内所说与对外所说有一段距离

，此刻却又隐现着他对蒋介石和国民党所主持的抗战失败时预作打算。他那封「

词意甚恭」的来信已表现着对蒋决心抗战到底的怀疑，如此当然是诚信为孚，他

的立场却仍是为民族国家前途打算。



国军八年抗战包含着无数可歌可泣之事迹，初期在淞沪的牺牲不说，此外在火力

装备均不如人的情形下前仆后继之表现又何可胜计。即以史迪威对中国之苛刻批

判，他的纪录里亦留下一段叙他为驻华武官时目击国军步兵一团配有轻机关枪四

挺（应有百余挺）每挺配子弹二百发（至少应一千发）由团长率领夜袭江西德安

的情景，经过两昼夜之战斗全团一千五百人死六百伤五百，其余四百人才奉命撤

退。



抗战才一年半，而国军失去沿海地带交通孔道及重要城市。内地工厂数只有全国

百分之六，发电量只有百分之四。迄至一九三九年内地只生产钢铁一千二百吨，

经过资源委员会之惨淡经营，五年之后增加十倍，但此万余吨之生产量仍只能贻

笑四方，与今日大陆每年耗用钢材九千万吨尤其无可比拟，俞大维所统率之兵工

厂已有高度效率，每月仍只生产步枪子弹一千五百万发，平均每名分得四发。交

通困难更使有限之资源分配困难。重庆至柳州、贵阳至昆明各有公路一条成T字

形，此为大后方仅有之交通枢纽，有时全日只有卡车百余辆在其干线上来往。



一九四一年我当少尉排长时，月薪四十二元，制服自备，但在街上吃一碗面即法

币三元，是以至此已与无给职相去不远。士兵入厕用瓦片竹片作手纸，全排共享

粗布一端洗面，无肥皂牙刷。草鞋自织，此外亦无鞋袜，有一段时期尚且无换洗

衣服。中国之三百万大军不致崩溃者初期民族意识高涨，后期有盟国参战，咸认

为最后胜利已有保障，军中之补给，则逐渐采包办制，部队长吃缺，已半公开承

认，一般更用官兵消费合作社名义经商。但所得并不由部队长囊括，而是与部下

分润，部下家人贫病困难情形，亦赖部队长襄助。



何以此三百万大军与日军作战八年，虽未凭己力将对方打败，至少亦将之拖垮，

而日后不能与中共部队抗衡？我不能相信抗战胜利之后国民政府官员接收沦陷区

产业贪污自肥在此间具有决定性之影响，叙述内战期间之著作前有韩丁William

Hilton所着《翻身》，近有张正隆所着《雪白血红》，均谓决定胜败之因素，出自

乡村不出自城市，后着并且指出当国军向东北进出时军民关系已有显然之改善，

我也不能过度指责国军的坏性格，因为这样讲出将与所见所经历不相符合。力之

不逮并不是存心作歹。



退伍之后我再度来美，才脱离现场情绪之冲击，对这问题有比较客观而从长考虑

的机会。及读明史，更恍然领悟到中国的问题不尽在人事，而主要在社会组织。

中国在二十世纪虽然废除了专制皇权，建立了民国而实际并未作体制上的更变，

我们在一九四○年间在云南四川贵州所面临的社会仍是明清社会。



这社会体制没有发挥现代国家之功能的力量，它的立案在保持本身的持久不变，

重形式而不重实质，经常以仪礼代替行政，只要能保全官僚体系内逻辑之完整，

它不对外负责，它的财政税收之来源歉薄，因之亦无从作为改革之基础。



战时蒋介石及国民党所创造的新国家高层机构无适当之社会架构在后支持，所以

蒋经常以本身抵挡，他不仅为军校校长、行政院长，又兼四川省主席、中央大学

校长及农民银行理事长，及至征兵纳税，他则又须依赖传统体制，通过保甲，因

此亦不能脱离乡绅地主之垄断。愈至抗战后期国军之兵源愈为枯竭。以上各段所

述种种力不从心之情形，均可谓肇源于过时之社会组织。



中共及毛泽东的土地改革自农村内最低层由下而上发动，不仅解决了他们自身的

动员问题，而且构成了他们再造中国社会的基础。以前很多在国民党治下不能做

到的事现在能做，所以一九四○年代之末期及一九五○年代之初期不少市民阶级

与在学的青年人，对「解放」望风从命，他们并没有受到土地改革之实惠，甚至

中共对他们刻下的生活，并无任何改进，但是毛泽东成了一个新时代的征象，他

带给人们希望。



然则在历史上讲，这不足以否定蒋介石及国民党创造新国家高层机构领导抗战使

中国能独立自主之成就。这后面牵涉了两种群众运动，引用了两种伦理观念，采

用了不同的组织方式及外交政策。这两种群众运动既连续又重叠，既在历史里有

互相提引的功效，却在人身上互相排斥，这样看来中国的内战也实在无可避免。

其所以如此乃是时间的匆迫，中国要在七十年内完成三个世纪的改革。我们也可

以看见在抗战期间及内战期间，中共与毛泽东始终避免制造他们自己的高层机构

，大部队只用无线电协议，整个城市文化摈饬不要，拒绝金融经济，以干部经常

大规模集会之方式代替职业性的官僚组织，这样他们才能专心改造中国之基层。



这样说来，毛泽东是怎样的一个历史人物呢？



和蒋介石一样，他当然是一代伟人奇人，但不可能为天人完人。他对人类的剥削

深恶痛绝，以致敢于拼死卖命的去打抱不平。他对无知小民的同情不可谓不真，

但是在矫枉过正时他把社会制度的缺陷当作各个人的人身过失。他组织各种群众

运动时利用人类的弱点去贯彻他的宗旨，而且夸言本应如此。他胆敢称美国为纸

老虎而参加韩战，又向苏联挑战，还用不着说与尼赫鲁的印度相见于战场。中国

的土地问题复杂的不可爬梳，又缺乏合理的处置办法，很多人对之望而却步，毛

泽东把这问题视作解决其它一切问题的枢纽，他自己一生事业之重心。在这情形

之下他不仅遇到蒋介石的五次围剿，而且多次中共党内的斗争，至今很多待开发

国家，甚至少数已开发家的过激份子尚自称为「毛派」Maoists，在这些方面他在

历史上的地位不因我们的好恶而增损。可以值得注意的即是中共也不主张把他视

作毫无疵瑕。一九八七年北京出版的《中共党史大事年表》即多次指出他有心的

和无心的过失。党内的办法则崇奉「毛泽东思想」，内中包括毛之大部见解与政

策，也可以收入少数旁人意见，而毛本人之偏差见解，则反不属于毛泽东思想。



我所谓他的伟大，着重在他气魄之雄伟及他领导的群众运动范围之大，本身没有

好与坏之内涵，而且我不相信他是一个空前绝后岸然独立的人物。他借着蒋介石

所创造的高层机构作掩盖与外绝缘以遂行农村内的改革，已如他自己的报告书信

所示。而他为国家负责人约三十年全国穿蓝布袄吃大锅饭，撙节了一部资金，即

农村部分亦六千亿元，是为今日经济改革之本钱。看样子中国的长期革命旨在将

一个陈旧的农业社会推进而为一切倚靠商业条例作主体的国家，尚有一个比他的

平等观念更为庞大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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