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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三、奥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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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三、奥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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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三、奥列格 (562 reads) 时间: 2001-12-18 周二, 上午4:12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域外众生相

·司马孟光·

三．奥列格

奥列格姓什么一开始就没能记住。萍水相逢在天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懒得花

心思去背那个长而无用的单词。他的名字倒现成：《青年近卫军》的主角不就叫奥列格么？

不过当我告诉他这事时，他却很茫然，浑不知他的同名人曾是卓娅、舒拉、古丽雅一类的卫

国战争英雄。他连法捷耶夫、肖洛霍夫都不知道，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斯妥也夫斯基闻

名而已，苏里科夫、列宾就更不必提，眼下走红的西方歌星倒是历历如数家珍。按当年的分

类法，他属于“民族虚无主义者”、“崇洋媚外”的“洋奴才”。

话说回来，俄罗斯是否本身即“洋”尚待考证，而且“民族虚无主义”亦不限于前共产党国

家。我认识的一位英国姑娘曾自承从未听过高尔斯华绥的大名；一位法国女郎弄不清拿破仑

第一和第三的关系，且既未听说“思考者”的作者，亦不知道《红与黑》是谁写的，还硬逼

我将《包法利夫人》的版权判给莫泊桑。虽则这两位女士都是博士生，在大千无知世界中仍

然执不了牛耳。不久前英国举国腾笑，笑美国的一家大电视台试图采访《傲慢与偏见》的作

者。看来文明的堕落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全世界都在破旧立新，朝着文化大众化、浅薄

化的道路迅跑，按《讲话》指明的方向创造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流行音乐以及火爆热辣的影

视作品。

比起一位教授来，奥列格的“民族虚无主义”算是小巫见大巫。我遇到那位来自列宁格勒的

教授时苏联仍顽健，戈氏还在夹缝中苦斗。教授对我对俄罗斯文明的长篇歌颂不屑一听，却

一再汇报她全家的月薪与物价比例，并郑重地通知我她的祖国已经灭顶，纵是神仙下凡也救

不得也。她特地引用她大学生儿子的话，说他最大的悲哀就是生为俄国人，弄得我的心头一

片凄凄惶惶。虽则我俩最后各自用自己的语言合唱了一曲《莫斯科－北京》，但好不容易营

造出来的一点欢乐气氛立即又被她破坏无遗。她问我日本人是不是外星人的后裔，否则何以

如此聪明能干。我答曰肯定是，因为地球上找不到第二个如此野蛮、残忍、血腥而又死不认

罪的民族。我的回答惹恼了她，她大约认定我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不管我再说什么都是话

不投机半句多了。

奥列格太年轻，唱不了《莫斯科－北京》。小伙子三十不到，着实英俊，是莫斯科大学毕业

的博士，就职于该市某国家级研究所。我俩下榻于旧金山一个鸡毛店的同一房间，出席同一

学术会议，由此相识。象那位教授一样，他向我详细汇报了家庭收支明细账以及莫斯科最近

物价，并同样郑重地通知我俄国的科学已经死了，说他的研究所已有几年没钱定杂志，他本

人也有第二第三职业，否则根本活不下去云云。我适当地表示了惊愕与同情后，问他哪儿来

的钱出国开会。他告诉我除开会的报名费和机票外其余自理，交了旅馆食宿外尚余一百美元

作全部家当。一百美元！区区小数何异杯水车薪！虽说旅馆包食宿，但这点钱坐几次车就没

有了。何况这小子是个大烟鬼，我在机场买的一条免税万宝路没两天就让他抽完了。没说的

，看在老大哥当年援助咱们份上，咱哥儿们实行三包吧。

没承想这承包并不松活。第一天我俩出去观光他就让我担足了心事。这家伙只顾抬头看高楼

，连赞壮观，说他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却根本不把过往车辆放在眼中。不管是不

是过街道，兴头一起就愣往街对面闯。美国司机似乎远没英国的客气，连累我陪着他很挨了

几次吆喝。我最后动了几分火，板下脸来责以大义。“我们，俄国人，都是这样的，不管交

通。”小伙子讪讪地笑，满脸不好意思。我的心一下软了，我们不也这样么？上次陪国内来

的一位朋友游伦敦，最让我难堪又无法明言制止的就是他的随地吐痰。比起来，奥列格算是

文明的了。以后我又发现我在会议中结识的捷克、波兰朋友也莫不在公共场合失仪。也许这

是写在咱们同念的那本经上的。

“摩天大楼有甚么稀罕？”我说，“美国人没有文明、没有历史才弄这玩艺儿。你们莫斯科

才真叫美：红场，克里姆林宫，金顶大教堂……”

“美国，高建筑，先进。俄国，没有，落后。”

我叹了口气，懒得再说了，看来这也是写在那本经上的。我们对现代化的理解不也就是摩天

楼，高速路外带立交桥么？初到英国的国人都很失望，因为见不到摩天楼。他们不知道英国

五十年代盖过摩天楼，后来又拆掉了，大概更不知道瑞士的许多城市至今还是鹅卵石路加煤

气灯。倘若俄国有朝一日发迹，不知会不会象我们那样拆掉传统建筑，代之以恶俗、丑陋、

千人一面的高层建筑？

奥列格对美国的物质文明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超级市场。我们的会议伙食太糟，且不时断顿，

须自行解决。好在他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充大款上饭馆。我于是常带他上超级市场采购食物

带回旅馆充饥。头一次进去，他站在那儿望花了眼，痴痴呆呆如中邪魔。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食物。”我再三催促之下他才挪步，一边向我解释，眼中冒出火来。

我顿时怜悯心大动，正义冲动之下突然无比慷慨：“你看上甚么尽管买，反正我付帐。”我

早已发现这儿的食物与汽油都远比家里便宜，何况单位还有出差津贴。但奥列格并未乘机大

捞一票，他只提了两箱啤酒，食物全是我买的。我买时他还不时加以阻止，说是太贵，看来

莫斯科的物价怕也不是那么吓人。

回到房间后新结识的捷克教授与波兰姑娘不速而至，“手中各有携，倾浊复清”，表明卫星

国的形势远比老大哥大好。共同的阅历、语言和习惯使彼此见了就觉得格外亲。按那本经上

的操典，一伙共党分子大呼小叫，传杯飞盏，奋勇而响亮地咀嚼食物兼之惊天动地地大打饱

呃，写下了该鸡毛店史上最富人间烟火的一页。酒酣耳热之际，两位东坡居士问起故园，我

答以形势大好，问题不少，腐烂见骨穿顶，不堪问也。他们也向我尽情倾诉了各自家里难念

的那本经。彼此惊叹一母所生，连害的病都是一模一样，并一致同意应将诺贝尔奖发给第一

个有能耐解开那个死结的人。为此众人又为斯大林干了一杯，赞叹他的发明难倒了天下奇才

。但当我指出目前开出的方子中，要数我们的最为对症时，他们却又碍难同意。我当下指出

奥列格作为反证。

奥列格英语太次，平时与我交谈常需字典。他一直神游物外，只顾一杯杯猛灌黄汤，连众人

为他的大元帅乾杯时他也莫名其妙，只是庆幸又多了一个干杯的机会。我问他：

“奥列格，你要什么：民主，还是啤酒？”

“啤酒！”斩钉截铁。

两位同志加兄弟不依，指责我欺他不懂英语。一阵紧张的俄语会话后，奥列格说：“我们俄

国人，喜欢一个统治者，象父亲一样。”

两同志大为丧气，质问奥列格当初为何上街反对政变，支持叶利钦，奥列格顿时语塞。我接

了过来，说那是正义冲动加幻觉外带群体催眠，我在国内见多了，不足为训。要允许人家改

正错误嘛。人家当初以为要啤酒先得有民主，吃了苦头才知道两者不相干。我们大家要的是

走资，这玩意儿才会出啤酒。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伟大的官僚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也蒸蒸

日上。你们呢？八字还没一撇呢！把企业产权化成股票见人一份，这算是哪门子的改革？要

先有大款，才谈得上私有化，这是鸡和蛋的关系。再说我们有海外财源，亿万华人资本家提

供原始资本，这是同志哥们中谁也没法比的。这么一说，二同志才不言语了，大概是想起了

刚见识了的旧金山唐人街。

我敢举奥列格作反证，是因为我早就号过他的脉。一次我问他对戈氏印象如何，他嗤之以鼻：

“戈尔巴乔夫当选总统那天，我在面包店门口排了六小时的队。我问自己究竟作了什么要吃

这分苦……”

“你就没想到这是要付出的代价吗？这明摆着是保守派搞的鬼。”

“没有。”他满脸困惑，似乎此前一直以为戈氏蓄意饿死全苏人民。

“还有他在人类历史上的贡献呢？你不认为他结束了一个旧时代吗？”

他无言以对，大概这类想法从未进入他的脑海。

“赫鲁晓夫呢？”

“赫鲁晓夫？哼，姑姑鲁扎（玉米）！”

“没错，姑姑鲁扎，扎兰打牙（金黄色的）。”我想起了当年学过的歌颂丰收的儿歌。“他

下令全党动手，大种玉米，导致歉收。但他的改革呢？我们今天不都在他开辟的路上走么？

他是第一个打破坚冰的人，这你也没想过吗？”

但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他埋头于字典之中，找出诸如“愚蠢”、“冲动”、“感情用事”

等字眼。

“你还应该加上‘丑陋’、‘矮小’。”我叹了口气，想起了一般人心目中的耀邦同志，当

年广场上的精英们中，不知有几人知道该同志在知识分子与一般民众心目中形象的巨大差距

。见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又找补了两句：

“你当初为什么拥戴叶利钦？不就是因为他风度出众吗？据说他迷倒了一批女选民，她们认

为他最有性感。”我想起了七六年初的那场全民群体催眠，林副统帅倘有如许魔力，当年也

不会有那些丧心病狂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反。

尽管奥列格矢口否认，可除了赶时髦之外，对他当年何以拥叶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子午寅卯。

我最后的结论是他和我那些劳动人民朋友一样简单朴素，看得见鞭子，看不见拿鞭子的那只

手，价值标准限于谁能提供啤酒，外带风采过人。如果奥列格这只麻雀代表了相当一部份高

级知识分子，俄国的前途未可乐观。

相知日深，我在他身上发现越来越多的似曾相识的东西。他好酒贪杯，宁可食无肉，不可一

日饮无酒，还说很多俄国人都这样。我于是问他们是否有打老婆的爱好，这问题似乎侮辱了

他，他愤怒地回答只有动物才干这种事。我赶快解释说西方有的人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这

是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说他们喝醉了先在酒吧里打够，回家后就不用再打了。我说这倒

是个好办法。他也很得意，问我西方人为何不如此办理。我告诉他西方人法治观念很强，警

察比克格勃还有权威，打了酒店要坐牢还要赔钱太不上算，不如拿老婆当代用品。他对西方

人的怯懦十分鄙夷。我深为他的武松式的英雄气慨折服，却也发现他法治观念的淡薄。这发

现立即在随后的谈话中得到证实。我告诉他西方对儿童施暴的犯罪很严重，有些禽兽甚至连

亲生儿女都不放过；他义愤填膺，说这种人应送到西伯利亚去由那儿的老囚轮番施暴。这种

惩罚在他是深为解气，我却发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着干”之类并非只此一

家。

象咱们一样，他也不乏对“国民性”的批判精神。他告诉我一个笑话，说两个人在一座桥上

散步，其中一人对同伴夸口说他能让行人从桥上跳下去。一会儿来了个美国人，他告诉那老

美说桥下有一大笔钱，老美二话没说就跳下去了。以后来了个法国人，这人告诉他桥下有美

女，法国人也干脆利落地下去了。最后来了个俄国人，这人跟他说千万别跳下桥去，否则有

性命危险。俄国人瞪着这人轻蔑地骂了一声：“Ｆｕｃｋｙｏｕ”（奥列格英文不行，这句

话倒说得溜熟），大叫一声“乌拉”就跳下去了。

讲这个笑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如同讲述醉鬼们的酒店大战一样，三分得意，三分轻蔑，三分

觉得滑稽，还有一分琢磨不透的东西。我还真说不上他对故事揭示的俄国人的民族性是欣赏

还是批判。有一点我们倒是共同的：改革开放提供了比较民族性的机会。如果改革不能立竿

见影，就有可能促使民众对本民族的幻灭感，制造出列宁格勒那位教授那样的民族虚无主义

者来。

现实生活里的他可没有奋勇跳桥的气魄。趁会议间隙，我带他去附近加州首府圣克里门多逛

逛，车票、用餐、照相自然由我负责。我俩才逛过旧城，他立即便说：“门基（他到最后也

没有学会正确地叫出我的名字），让我们回去吧。”那时才是中午，离末班火车还有五六小

时。我不理他，带着他在新城里兜来兜去，他生怕误了回去的车，每过十分钟就要重复一遍

回去的请求，我一再向他保证自己是旅游老手也没用。最后我只得跟他说，我们如错过火车

，我负责打的回去。但他一句话就让我没了下文：“我明白，但我愿意你用打的的钱来买啤

酒。”我无奈地想，他在笼子里关的太久，连在这么个小城里飞飞的胆量都没有了。相比之

下，我炎黄子孙似乎在此方面还有些优势。不过这优势大概不象最近投书ＣＮＤ的某同胞所

说是来自于我们的特种血液，恐怕还是沾了文革无法无天的光吧。

在大事上，奥列格缺乏拼搏精神也同样令我失望。他多次向我表示国内谋生之艰，说回去就

金盆洗手，不干科研了。我很为他扼腕，劝他不如到西方来混。他说他早已有志于此，但不

知从何着手。我告诉他眼下这个会议就是大好机会：“你以为人们开这个会真的是为科学吗

？错了！大多数是来拉关系，谈生意，找拨款的。”我把他带到前厅的布告栏那儿。“看，

全是找雇员雇主的，这是西方谋职的正常途径，这儿没组织分配一说。”

他也很雀跃，我教他怎么写ＣＶ，又掏钱帮他复印多份。我自己也有空就往布告栏那儿跑，

帮他扫描对口雇主，最后惊喜地看到我们的系主任本人找博士后的广告。我把奥列格介绍给

他并代之略作吹嘘。系主任说他当天没空，约定次日再与奥面谈。我把奥带过一旁，告诉他

成败就在明日一搏，所谓面谈其实就是口试，一定要有备而战。我让他把一切事务放下，立

即到图书馆去把系主任的近期文章查阅一遍，并彩排一下可能问到的问题。不入虎穴，焉得

虎子！

“那下午的巴比秋……”这小子居然面有难色，心心念念的只有那顿会议组织的烤肉餐。他

早就问过我巴比秋是怎么回事，三四天前就在鼓腹而歌，满怀激情迎九大了。

“忘掉那个血腥的巴比秋！”我七窍生烟。“上帝惩罚它！你怎能……你怎能这么愚蠢！血

腥的愚蠢！毫无希望！你来到西方后，还怕撑不死你吗？”

“哟，你这是怎么啦？教育儿子么？”不知何时，波兰姑娘已在身后，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顿时大窘，这才想起奥列格和我都是科研溜子混饭的人。我非民警，他非盲流。

“对不起！”我连连道歉。“忘了这一切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好吗？”

“门基是我的波士。”奥列格解嘲地对她说。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去赶飞机，我看了一眼熟睡的奥列格，想向他辞行又改了主意。昨夜的

烤肉餐拖得太晚，他又灌下不知几加仑的各种酒类。即使如此，他还每过半小时就要跑来找

我，隔着人群大叫“门基，给我一只烟！”哪怕我当时正在跟同行的名流拉关系也不管不顾

。我想还是让他休息吧，没准他还在梦中消受有生以来第一次巴比秋呢。

当飞机腾空而起时，我突然觉得很悲伤，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我对奥列格的复杂

感觉，颇有几分类似家人对变成甲虫的亲人的心情。但我旋即又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望着脚

下的旧金山，我默默地为留在那儿的奥列格祝福，祝愿老大哥早日完成从甲虫到人的进化。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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