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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二、布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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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二、布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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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司马孟光】《域外众生相》之二、布来恩 (390 reads) 时间: 2001-12-17 周一, 上午4:03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域外众生相

·司马孟光·

二．布来恩

刚到英国那时委实有几分“肝颤”。久闻英国人冷漠傲慢，刀枪不入。习惯了国人的势利

，我早就做好了挨白眼的思想准备。在国内，大城市的人看不起小城市来的，小城市看不

起专县。咱这第三世界来的，在这发达国家还不就跟国内的农民在城里一般，只有受吆喝

的份？来这儿无非是忍辱负重，“勉从虎穴暂栖身”而已。

第一份惊喜来自于露易丝。那天老板将她介绍给我，说以后要材料只管找她。我看了一眼

这位美貌姑娘就倒抽冷气，暗恨造化弄人。我在国内最怕的就是美人。一个不留神多看一

眼就要自讨没趣。好则一个毙人的白眼抛过来，坏则一泡口痰在地（如果附近没有罚款的

纠察的话）。当年只为实在受不了那份鸟气，跟管复印机的黑牡丹吵了一架，从此受尽小

鞋的荼毒，最后忍痛掏腰包上街复印了事。这位露美人超过我一生见过的所有美人，倘无

惊人艺业，又岂能（炸）沉鱼（射）落雁？

第二天一出系门就远远看见她。正没做理会处，那边厢却早已笑意盈盈地奔过来。口讲指

划，唧唧瓜瓜，吱吱喳喳，叮叮当当，呜哩呜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直弄得我受宠若

惊，乍喜乍惊，魂游九霄云外，身堕五里雾中。

好了，我对自己说，据说一桶水的高度由最短的那块木板决定。美人尚能如此，何况芸芸

众生？

布来恩年轻时大约堪称英俊，但即使是那时，我猜他也不会是最短的桶板。他是我们研究

组的老技师，长发长髯，有几分象看熟了的恩格斯。我到那时他病了，刚出院在家休息，

几个月后才露面。他早已听说过我，握手之后便打开话匣子，以正常语速播放，浑不顾我

反应如何。我只觉得脑子里大批ＡＢＣＤ碰来撞去，撞到发昏章第十一。黑地昏天之中，

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停止演说，正疑问地看着我。

“哦，你像马一样的能吃，真不错……”不管合适与否，我赶紧抛出救命稻草。我听懂唯

一的这句话还是因为早就在《基础英语》上见识过。

他不解地瞪了我半晌，最后恍然大悟：“啊，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外国人了。真蠢！该死

！”他这话是用口授电报的速度说的，字与字之间相隔半英里。

他就此刻舟求剑，一直保持此种语速，直到半年后我提醒他是恢复正常的时候了。这么说

话彼此都累得慌，我成了掰棒子的黑瞎子，待得捡起最后一棒时早忘了第一棒姓甚名谁了

。何况他又极健谈，我俩往往是最后离开系里咖啡室的。他是学士出身，看书极多，知识

渊博且富有幽默感，装了一肚子的笑话，但脑子远没有大多数英国人那么灵光。有一次我

问他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块他本人举不起来的石头，他却毫不明白此问机锋所在。不管我怎

么解释，他总是固执地回答我：“但是没有上帝呀！”最后连露美人（她第一秒就明白了

，一直在佩服我抄来的聪明）都失去了耐心：

“布来恩，你真毫无希望！问题不在于有无上帝。孟光是说如果上帝万能，他就造得出这

么一块石头；但他既是万能的，就没有一块石头他举不起。明白吗？”

“但是没有上帝呀！”他自岿然不动，冥顽不灵犹如那块令上帝摇头的石头。

“你怎能说没有上帝？”我决定换个话题，“谁也不能说这样的话，除非他就是上帝本人

。”

“我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谁也看不见什么上帝。”

“你看不见就能说没有吗？你看见太阳围着地球转，就真是这么一回事吗？就拿眼下说吧

，你看见我，听见我，能摸到我，我就真的存在吗？你怎么能证明我不过是一片幻觉？除

了你本人的感觉，你能用别的手段证明我的存在吗？”

他大慈大悲地看着我，大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了让我去看精神医生的建议。我就此

决定结束这唯一的哲学讨论，尽管他读过笛卡儿，知道“我思故我在”的警句。

他的笑话也荤素俱全，并非总是格调优美的。最恶心的一个是“一个便秘的数学家会怎么

办？”答案是“他将用他的铅笔ｗｏｒｋｉｔｏｕｔ”。此外也有若干猥亵的。我有一次

也回敬了他一个看来的脏笑话：一个绅士在公园里作俯卧撑，警察过来跟他说，“对不起

，先生，不过我想她已经离开了。”这个笑话令他前仰后合达二十分钟。笑声一停他拔脚

便去转告露美人，还特意一再申明是孟光的杰作，连赞我之聪明不可思议。害得我此后数

日一见美人就抱头鼠窜，鸿飞冥冥，生怕她过来左右开弓，骂我是流氓。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布来恩。我在国内还从没见过这么坦诚，简单，如儿童一般毫无机心，

毫无算计，毫无城府的人。他就象一张朴素的白纸，毫无社会泼上去的污点，人味十足。

很快我就对他生出一种对兄长式的崇敬以及一种对幼童式的怜爱。我的课题难度较大，有

大半年我一无所获。我知道他的心头象我一样沉重，但他从不空言安慰，甚至不表示关切

，生怕触痛我的自尊心。只是在休息时默默地为我斟上咖啡，或是为我做好工作准备。终

于有一天，我告诉他我的研究取得了关键性的突破。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两眼炯炯放光：

“真的？”

“真的。”

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在房间里又跳又唱，活脱脱一个大孩子，接着以三步舞蹦出了房间，

在走廊上蹦来跳去。

“露易丝！翠沙！马克！斯迪夫！”他一面大叫，一面蹦达，长发在脑后一飘一飘。“休

息时间上酒吧去！我请客！祝贺孟光这血腥聪明的家伙！”

尽管早知他的为人，我还是禁不住深深感动。除了我的家人或是至亲好友，我熟悉的是嫉

妒，红眼，冷箭，暗算，小鞋，绊子，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种无私的感情流露。我这才

明白原来世间别有一种人际关系在，人与人之间原来还是可以坦诚无猜地相处的。过后我

问他：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这又不是你的成果。”

“什么？”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你不是我的同事吗？”

“正因为是同事，你才有理由嫉妒啊。”

他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有几分钟之久，我怀疑他是否又想劝我去看心理大夫。最后他恍然

大悟：“你在扯我的腿了！哈哈哈！”〖编注：“扯腿”为英文俗语，“开玩笑”之意。

〗他眯缝着一只眼睛狡黠地看着我，一边用一只长铅笔搔着他蓬蓬松松的大胡子。

我让他惊讶困惑的问题并非仅此一桩。一次消防演习，我和他跑到户外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问：“这就完了？再没别的事了？”

“还有什么？”他十分关切，他是我系的人保干部，安全是他的职责。

“仪器呀！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它们烧毁不成？”

“你又扯我的腿了！哈哈！”

“不，我是正经的。”于是，我给他讲了向秀丽、徐学惠以及与劫机犯搏斗的英雄们。

他甚么也说不出来，只会反反复复地说：“天啊，真难以置信！天啊，真难以置信！”

还有一次他问我：“那个波尔布特，他真的是柬埔寨人吗？”

“我相信是的，怎么？”

“那他为什么屠杀自己的同胞呢？希特勒杀的是犹太人，斯拉夫人，这我还能理解，但一

个人怎么能对本族人下毒手呢？”

“布来恩，这么说吧：还有一个不同的世界，那儿的人专杀自己人。”

尽管他深信我的为人，但无论如何，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相信范围，直到六四。

一次我骑车出了车祸，深夜躺在公路上昏迷不醒。一位骑摩托的路过看见，打电话报警。

警察来了把我送到医院，又特地上我家去通知内子。事后我十分感激，可以说是警察救了

我的命。深夜躺在路上，来辆车就没命了。我写了封感谢信让布来恩校对文法。他大惑不

解：“你这是干什么呀？他们不过是做了他们的工作而已。换了你不也会一样作吗？”不

管我怎么说，他就是不让我送那封信去。

布来恩也有让我无法理解的地方。他有三个孩子，家境并不富裕，但却在中东什么地方领

养了一个女孩。所谓领养，他们却又从未见过那女孩本人或是她的家庭，有的只是一张她

的照片，为此却每年得寄上千镑去。他的夫人黛又矮又胖，在英国人里算难看的。布来恩

却总是无限深情地凝视着她，彷佛宋玉笔下的登徒子。他曾自豪地通知我，黛已献血多少

多少加仑，足够四五个人的血容量了。我太太还没来那时，隔三差五我就得领略一次黛做

的糕饼。这个有着一颗金子的心的善良女性听他丈夫说我不喜烹调，生怕我活活饿死，不

断地飨我以各种美味。她母性的关怀越演越烈，最后终于到了我招架不住的地步。圣诞假

前最后一天，布来恩把我叫了出去，说有事让我帮他一把。他打开车门，搬出一只硕大无

朋的沉重纸箱，我俩抬到系门口那儿，他让我独自抱住箱子，他返回去跳上车子一溜烟就

开跑了，临走前探头出来扔下一句：

“孟光，那是我和黛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打开箱子一看，糕饼，圣诞布丁，水果，啤酒，红酒，甚至还有一只烤火鸡！我的眼眶

不禁湿润了，独在异乡为异客不是头一遭，这样的经验却从未有过。

以后每逢圣诞这把戏就要来一次。等到第三次，我还未让他开口就说：

“布来恩，箱子呢？我要回家了。”

他惊讶地看看我，甚么也没说就带我到车子那儿。他把箱子递给我，正打着长长的腹稿准

备说服我，没等他来得及施展舌枪唇剑我就截断他的话头：

“我懂！我懂！这是你们西方的风俗，我不推辞。”

仿佛一拳打在空处，他颇有几分失重感。我接着递给他一封信：

“布来恩，这是给你的。答应我，回家再打开。”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象孩子似地说：“我答应。”

在那封信里，我通知他，我已在他的车里藏下了我给他、黛和孩子们的礼物。我告诉他，

好客热情是西方的风俗，但投桃报李也早就是中国的习惯。我引用了《诗经》来说明这是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并解释那是耶稣降生前就写作了的。

节后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小滑头，黛感动得绝对成了泪人！你哪来那么些

钱呢？唉，都怪我！”

去年我回国，一个出国专业户特地上门来取经。此君象我当年一样惶惶如也，生怕美国那

片丛林将他嚼得片鳞不存。我告诉他我不了解美国，不过想来也坏不到哪儿去。岂不闻曾

经沧海难为水，能在咱们的风水宝地上修炼打熬到出国的份上，上哪儿也不会混到讨口。

我接着就给他讲了布来恩，那个我异国的好朋友，我天涯的亲兄弟。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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