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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一年一度逢此节，旧作：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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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年一度逢此节，旧作：万岁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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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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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一年一度逢此节，旧作：万岁 (572 reads)      时间: 2004-9-10 周五, 上午2:35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万岁


芦笛


楼下那位什麽都不怕，不怕我累死，也不怕我失业，就怕我戒网的“芦迷”先生情不自禁，喊出了“芦笛万岁”的反动口号。这事要在文革里干，我就不用戒网了，等著戒命吧。死前还得节省每一个铜板为了反革命，好让家人有钱去交子弹费。

大贼和老碑在楼下又打板又扔砖，重弹老碑弹了一万次的老调，真是“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逮住了死弹，也不怕人家起腻。据他两位说，各国文明没有质的区别，只有发展阶段不同的差异。这似乎是马克思“唯生产力论”的社会发展史观，当年小芦二十出头就开始清算了。请碑贼去把我的《马屁之邦》刨出来，证明西方封建社会也有那些奇特的人文景观。别的不说，这里只谈谈咱们那个独一无二的“万岁”。

西方的等价物，似乎是“国王长寿”。国王死了，首相便出来大喝一声：“国王死了，国王长寿！”於是众臣便高呼：“国王长寿！”。这里两个“国王”，头一个指死鬼，后一个指新王。这口号倒颇有点“江山代有国王出”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为我华夏文明所不容。大行皇帝驾崩，千芳同悲，万艳一哭，你TMD 倒出来喊幸灾乐祸的反动口号，是不是也卷在了“烛影斧声”的千古之谜中？

光是这个口号，就足证东西方的不同。两者都是良好祝愿，“长寿”有现实可能，“万岁”则是梦话。然而这梦话却被古往今来几百亿（？）中国人郑重其事地不断地喊，两千年下来似乎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它的荒唐，而且连“万万岁”都不够，要喊出“万寿无疆”的无穷大来才算。咱中国人的脑袋，咋说也有点与众不同。

为争这不可能的事，本来长寿的人却变成了短寿。东王杨秀清做到了九千岁还不满意，非要以天父的名义把天子洪秀全召进府去，让洪儿子跪在杨假爹面前挨打受辱，逼老洪封他做万岁。那老洪本是白痴，微时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竟没想到赏老杨一千岁并用不著打开天库，往外搬白花花的天银。却去命令中国的赫鲁晓祖、地主分子韦昌辉痛下辣手，不仅干了天国最优秀的政治家、组织者和军事家，而且杀了人家满门良贱和大批部曲。损失的寿命加在一起，不说有几十万岁，几万岁是肯定有的。

由此观之，野心家们企望万岁，其实是邑（氵邑）彼注此，想抢万民之寿岁来加在自己头上。可惜这“岁”并非散碎银子，没法从百姓头上去搜刮。一人想做万岁的结果，便是白白害得万家破碎，却换不来独夫的万寿无疆。最可悲的是老百姓不但到死也弄不明白这点，而且喊多了，就连自己都相信那句梦话。哪怕给押赴刑场，自己只有几毫秒的光阴好活了，还要拼出最后一口气，喊出那声“万岁”来才心甘情愿地倒下。

以上所说，其实只解释了结果，并未说明原因。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中国历史上为什麽会有那麽多的人，要去逼著万民喊一句梦话。迄今为止，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先慈作出的。先慈是典型的传统劳动妇女，虽不识字，但有惊人的洞察力。记得那阵刚粉碎四人帮，有天我扭开收音机，却懊丧地发现所有的台都在歌颂杨开慧。我抱怨了几句，先慈却解释道：

“这有什麽好奇怪的？现在他们逼著老毛离了婚，不给他找个老婆怎麽行？难道就让他在阴间做老光棍？当一场皇帝，那像什麽话？”

我笑得肚子快抽了筋，心里既佩服母亲那超越文化的睿智，又觉得无比解气：原来你也有被人强奸的时候，我当就只有你强奸万民的时候呢！

母亲是传统妇女，当然也就少不了某些迷信忌讳。有时出远门，我常红口白牙地说什麽：“唉，真盼著出去就翻车，真是活怕了。”那虽是我的心里话，我那时真是怕苦不怕死，但母亲特别烦我说这些屁话，每次都要跟我急。那时年轻，不知道慈母的心，对她老人家的迷信很不以为然。有一次她又厉声禁止我胡说八道，我便跟她说：

“妈！您怎麽这麽迷信！要是许愿有效，我从今天开始，早请示晚汇报，每天三次，咒那根毛死。他死了我也就不用盼著死了。”

“你当这是迷信？那他为什麽要逼著所有的人喊万岁？一个做皇帝的，难道不知道谁也活不了一万岁？让全国人民喊万岁，不就是怕人家咒他短命吗？那麽多人喊，有几个人咒还有什麽用，早给抵消了！”

我哑然，暗自佩服母亲无师自通的逻辑思维能力。的确，直到今天，我仍然坚持认为，那是对那一人导致的全民疯狂的唯一的合理解释。

不管怎样，喊万岁确有潜移默化的心理效果。不知不觉间，心里就把那根毛当成了万年不老、寿与天齐的不死鸟。我一生最黑暗的时刻大概是1967年的某一天。那天在街上的大字报上看到，全国第一流的医学专家最近刚跟伟大领袖检查过身体，断定他老人家能活两百多岁。看了那特大好消息，当下脑袋就嗡的一声：完了！那可是科学，而且前几天不是说哪哪找到了一株千年灵芝，已经献给他老人家了麽？这下你再怎麽也熬不过他了！

1976年9月9日下午四时许，晴空万里，天高气爽。我从宿舍里拖出自行车，准备溜回家去。那时上班不正常，迟到早退是常规。刚刚跨上车，突然听到隔壁宿舍里的收音机传来哭腔哭调。彼时国家正三天两头的忙著埋人，我立刻明白又有谁咽气了，马上停了下来，支起耳朵，听到“…政治协商会议名誉主席…”，马上就知道那是谁了。

接著听下去，证实了所猜不错。我一个箭步跃上小“永久”，风驶电掣地骑进城去。狂喜攫住了我的心，车子就像要飞起来一样。举目四顾，只觉得天空是从未见过的亮丽的蔚蓝，用尽全部意志，才勉强压下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欢呼的冲动。一个人的死竟会给别人带来如此狂喜，这人世也真是奇怪。

过了一会，我却又怀疑起来：那可能吗？科学家们不是说过要活两百年麽？我还没生下来他就在那儿，我死了大概他还会在那儿。不管对谁来说，他那至高无上的存在就是天长地久的喜马拉雅山。没有他，就没有我这个我，更没有这个国家。刚才肯定是听错了。

到了城里，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那个《告谁谁书》。我停下来又仔细听了一遍：没错，就是他！

回到家里，我告诉母亲那个消息，她的脸刷地白了：“嘘──别乱说！”

我扭开收音机，里面传出了同一本书。母亲相信了，却又一再叮嘱我：“别乱说这事！万一搞错了，你就成了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现反了。不管谁说都别接那个喳，就装糊涂得了，记住了吗？”

我苦笑笑，想起了《过秦论》上的“始皇既殁，余威震于殊俗。”您别说，这梦话还真有点道理。看来今后千秋万载，不光咱们，就连子孙後代都得生活在那梦话中。

所幸的是他老人家留下的阴影虽然巨大，一时却没有我预期的那麽长。全亏咱们第一流的医学家们搞的是伪科学，他老人家不但没能万岁，也没能两百多岁，这国家，这民族也才在万死千伤之余有了重生的机会，而老芦也才能从此把9月9日当做生日，每年此日都要下酒吧去买个万醉。

皇帝死了，人民万岁！

2001年6月10日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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