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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夏日读野史:大跃进时代(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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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夏日读野史:大跃进时代(之二)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文章标题: 夏日读野史:大跃进时代(之二) (701 reads)      时间: 2004-7-27 周二, 下午10:19

作者:六者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京夫子将连载的《庐山志异》结集成书出版时,对内容进行了删削,但在五八年这个时段内,反而增加了一小节关于老毛在八月的北戴河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

毛泽东对于农业的大好形势,尤其感到振奋欣喜,多次在会上表扬湖北、河南、安徽三省省委工作有魄力,有创造发明,闯出了大好局面。他说:「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有了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可以考虑废除传统的家庭制度,告别一夫一妻,让农民集体劳动,集体生活。家庭制是私有经济的基础。取消家庭制就是铲除私有制基础,铲除资产阶级法权的基础。河北徐水县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典型,那里实现了吃饭食堂化,劳动军事化,住宿大炕化,财产公有化。要不要进一步实行公妻制?那是人类的彻底解放,共产主义的最高境界。你们觉得匪夷所思?是你们的思想还解放得不够,跟不上形势。总之,打破小锅小灶,实现吃饭不要钱,离共产主义就不远了。现在河南、湖北、安徽做到了,其他省、市、自治区做得到,做不到?」

这个关于“公妻制”的讲话,尚不能有其它材料来证实。不过京夫子既然增加了此段内容,可能也是有可靠的材料作依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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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莺歌燕舞河南龙腾虎跃】

八月五日,毛泽东离开徐水,巡幸安国。

途中,毛泽东对随行的河北省委书记林铁和保定地委书记李悦然说:徐水县的全民军事化要推广,每个地委可以办一个兵工厂,将来五亿农民发一亿枝枪,每人发三十发子弹,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平时学打靶,战时拉出去。全国都这样组织起来,全民皆兵,吓也把帝国主义吓死了。

公路两旁,尽是「密植加工」过的大片玉米田。所谓「密植加工」,就是为了迎接毛泽东巡察,当地干部群众把远离马路的地块上的玉米,成棵成棵移栽到马路两边来,好让伟大领袖看到特大丰收的景象,继续为「粮食太多,吃不完」而发愁。

安国县的县委书记因反对弄虚作假而被停了职,由县长焦家驹前来接驾。毛泽东问:哪个焦啊?是不是焦赞的焦?你祖上是杨家将里的人物了?我可不是杨排风,不打焦赞的啊!

毛泽东风趣的话,引得大家笑了。又问:你们的庄稼为何能长这么好?

焦家驹四十来岁,头脑灵活,为讨毛主席高兴,早备下了说词:我们每亩地施粗肥三百大车,精肥五十大车,普遍深翻两到三尺,再加上密植,就夺高产。

毛泽东说:很好!深翻土地是粮食高产的重要一环,农业专家已在五尺深的地底下找到了小麦扎下的须根,就是科学依据。密植不深翻不行,肥多了不深翻也不行。深翻,根深才能苗壮,还利於保持水土。要苦干,有工具用工具,没有工具用人力也要深翻。

在一旁聆听指示的省委书记林铁,曾在农林蹲点办社,忍不住说:深翻土地和农作物密植,还是要适度,不宜提越深翻、越密植越好。许多土地,深翻二尺,底下全是沙石或是黄泥。

毛泽东很不高兴林铁的折中主义言论,训斥说:你一个省委书记,常年住在省城,懂得多少农业?你在县干部面前谈深翻、密植,算不算班门弄斧啊?

林铁被训斥得面红耳赤。焦家驹反应敏捷,立即两面讨好地说:林书记和省委、地委都是支持我们深翻的……当然是越深越好。我们华北地区是冲积平原,土层深厚。我们县有个典型,深翻一丈二尺,破了全国纪录,登了《人民日报》。庄稼密植的确有个密不透风的问题。有些农业社想出了办法,用鼓风机在田边搞人造风,来补充自然风!

毛泽东高兴了,对林铁和李悦然等人说:听听,农民群众比我们这些共产党的高干要聪明吧?我这次下来,就到处都看到了新鲜事物,发明创造。这是坐在机关里搜索枯肠、冥思苦想想不出来的!韩愈说,圣人无常师,巫医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农民群众可以当我们领导干部的老师,我们领导干部不一定就比农民群众高明。人民群众中蕴藏著巨大的智慧和创造力,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很愚蠢,又不愿意效法孔夫子的「每事问」。

车队继续东行。毛泽东对焦家驹有了好感,问起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的生产情况。焦家驹汇报说:我们安国县在党中央和省、地、县的正确领导下,坚持反右倾、反保守,生产形势一直往上走,没有出现「马鞍形」。就算有人想促退我们,也不成!我们不会听。

毛泽东更高兴了,表扬说:好,反对促退,坚持跃进,没有出现「马鞍形」,风没有刮动你们,好。我回北京告诉周总理,下面的干部、群众不答应,「反冒进」不得人心。

马路南边的大片玉米地,田方地正,密密麻麻的玉米直有一人多高。这里是谭震林率领的先遣组为伟大领袖布设下的重点视察项目。一行人下了车,站在地边上,纷纷夸赞道:好庄稼,好庄稼。毛泽东问:这样的玉米一亩能产多少斤?焦家驹回答:平均七、八千斤,卫星试验田能产几万斤。毛泽东问:一棵玉米杆能结几个棒子?焦家驹说:我们种的是改良品种,一般每棵能结三个棒子。有棵玉米王,结了十六个棒子。毛泽东提议说:我们去看看那棵玉米王?叫上新华社的记者,一起照张像!焦家驹推诿说:好是好,只是这片玉米田起码一千多亩,除非把当地干部叫来,才能找到……毛泽东手一挥:太麻烦就算了,你们以後拍张照片寄给我。焦家驹松了一口气,忙说:一定一定,拍张照片寄给您。

中午天气很热。玉米田边有个事先搭好的宽敞凉棚。大家簇拥著毛泽东进到凉棚纳凉。凉棚内,早就有保定市来的姑娘替各级首长们准备好了西瓜、凉茶、绿豆汤清暑。仍是昨天在徐水县委院子里替毛主席服务的那两名女子,一个替他擦汗、打扇子,一个替他剔去西瓜片里的籽粒儿,再请他品尝。毛泽东也是口渴了,连吃下好几片西瓜。卫士长劝阻不及,都没经过检验哪。毛泽东还说了个「猪八戒吃西瓜」的掌故,引大家笑了一阵。

吃过西瓜,毛泽东一行人钻出凉棚,来到另一块视野开阔的山药蛋高产试验地里。毛泽东问:这块甘薯试验田,你们计画亩产多少斤?焦家驹回答:我问过这里的农业社社长,说是计画亩产达到八十万斤。

没有人敢於替毛泽东作出更正:华北方言,山药蛋是马铃薯而非甘薯,山芋才是甘薯。伟大领袖也是山药蛋、山芋不分了。但他却自认是农家出身,又是领著农民打下了江山,因此最懂得农业。

随行人员又是一派赞叹之声。林铁更是暗自惊奇得吐了吐舌头,心想:天爷!亩产八十万斤,不就是四百吨了?四百吨马铃薯铺在一亩地里,还能没有一公尺那么厚?又不是开露天矿,地下怎能结得这么厚的马铃薯?但这事,谁心里都犯疑,但谁也不能捅破。

果然,毛泽东说:亩产八十万斤?人家徐水是亩产甘薯一百万斤,你们还是少了二十万斤,也很不错了。但还是要看结果。就算二十万斤也不少。甘薯太多,人吃、牲口吃,也吃不完。要搞加工业,加工成甘薯片、甘薯粉、甘薯面条,还可以生产甘薯酒。酒渣可以喂猪。以後猪也要改善生活,给猪吃豆子,猪肉多长蛋白质。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望著一马平川、条条块块的田园,长势茂盛的庄稼,在远处劳动的社员,他豪情勃发,对地委书记李悦然和县长焦家驹说:你们要考虑修飞机场,买它几架飞机回来!

焦家驹虽然头脑灵活,敢想敢干,但也跟不上伟大领袖飞翔著的万千思绪:修机场?那需要跑道啊……

毛泽东手臂一挥:就用这条马路截弯取直!把路两边的树木砍掉,路面弄宽点,铺上洋灰,不就是飞机跑道?有了机场,国际友人来参观,从北京半个小时就可以飞到你们这里。那才叫大好形势。大好形势要宣传,不但国内要宣传,国外也要宣传。我们不要隐姓埋名,而要大跃进大宣传。过去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今後要倒过来,丑事少出门,好事传千里,天下美名扬!

焦家驹和李悦然忙说:是,是,我们修跑道,建机场,搞宣传!

毛泽东见省、地、县负责人和随行的新华社记者都在记录著他的指示,他忽然指著新华社的一名女记者说:小谢呀,你笔头很健嘛。我这次出来的一些讲话,都被你们登到《人民日报》上去了。少奇同志和小平同志有电报给我,说人民公社的事,中央还没有开会讨论,报纸上却天天发消息。全国各地够条件不够条件的,都要小社并大社,办成人民公社。我告诉他们,现在是形势喜人也逼人,促我们前进,下级促上级,地方促中央。中央的负责同志也要跟上形势,否则会掉队……至於人民公社,既然下面搞起来了,我就要支持。中央很快就开会了,作出决议,给人民公社正名,还不易?

大小十多辆轿车、吉普车,缓缓悠悠,行使在田野里。途经一片小树林时,见林中空地上,也有两座土高炉在冒烟,十来个男女社员顶著烈日拉风箱、炼钢铁。土炉旁的树上横挂著醒目的大标语:

乘东风,驾火箭,共产主义在眼前!

压倒徐水,超过徐水,安国红旗万万岁!

毛泽东忙命停车:又是土法炼钢,还有女将出马,不可不看,不可不看。

一行人遵命下车,打伞的打伞,打扇的打扇,簇拥著毛泽东走近热浪滚滚的土高炉。毛泽东不怕热,不怕脏,握住一位浑身黑汗的「炉前工」的手说:你们口气很大,干劲也很大啊!是你们压倒了徐水,还是徐水压倒了你们?

「炉前工」一时未能认出毛主席,只道是焦县长亲自陪来的上级首长,便大声回答:是我们压倒了徐水!心里却想,贼日的,这大头头像是在哪儿见过哩。

毛泽东问:你们是怎么压倒的?

「炉前工」回答:徐水是徒弟,咱是师傅,土炉炼钢他们是学了咱的。他们一炉出铁二百斤,咱一炉出铁二百五十!

毛泽东呵呵笑了:干将、莫邪,干将、莫邪!你们知道干将、莫邪的故事吗?是古代一对夫妇,土法炼钢的老祖宗呢!

随行的罗瑞卿、杨尚昆等见毛泽东已是满身汗湿,连忙请示说:主席,回车上去吧,天气太热,医生提意见了,担心您中暑……

毛泽东也确实感到酷热难当。这次他没有坚持与每位「炉前工」握手,就被簇拥著,打伞的替他打伞,打扇的替他打扇,擦汗的替他擦汗,回到了座车上。座车一直启动著候命,有冷气。毛泽东又把地委书记李悦然和县长焦家驹召上来同坐,一起算了一笔钢铁帐:全国搞它几百万座土高炉,一天三炉,每炉出钢两百多斤,光用这土法子,就可以炼出两千多万吨来。超过英国,不要七年五年了,连三年都不要,明年就可以做到!

当天下午,毛泽东一行返回停靠在定县铁路支线上的专列火车。那时列车尚无冷气设备。河北省委的同志很会办事,从冷藏库里调来一批冰砖,放置在毛主席的卧车厢和会议车厢里,边溶化边放出阵阵冷气,使人舒适无比。也算土法上马、土洋结合吧。

地委书记李悦然和县长焦家驹在车站送别领袖。他们原是老上下级。

回到吉普车上,焦县长请示李书记:在安国修机场的事,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我们怎么落实?李悦然说:不是个简单的事呢,安国修了,定县修不修?徐水修不修?恐怕要由中央和省里来统一规划。咱保定地区连座洋灰厂都没有,国家不给洋灰,你修个球的跑道哩!对了,你们安国县哪来的一棵杆上结了十六个棒子的玉米王?我怎么没听过?毛主席等著看照片呢。牛皮既已吹出,你还是先落实这事吧。免得新华社派人来拍照,你措手不及!焦家驹搔搔头皮,计上心来:这好办,我立马派人加工好,莫说十六个棒子,二十六个棒子的「玉米王」都不成问题!咱也不要新华社来人拍照了,咱县里自己拍了寄到《人民日报》去,向党中央报喜,替省委、地委争光!李悦然放心地笑了:你家伙计谋多,敢想也敢干,敢蒙也敢骗!焦家驹说:老上级,如今都这样嘛,咱安国算什么?比人家徐水差老辈子了!连毛主席都说,徐水甘薯亩产一百万斤,比我们高出二十万斤……不是咱讲怪话,徐水才遍地是假,张国忠那小子才是头号牛皮王。

地委领导可要担心了,听说徐水搞生产军事化、生活集体化,男男女女混睡在一个个大坑上,国忠那小子年轻火力壮,家伙劲头足,一晚上干五、六名女青年,不倒阳……这叫哪门子共产主义试点?李悦然吃惊地说:有这事?我咋没听到?兴许是有人争风吃醋,恶意中伤;兴许是阶级敌人造谣诬蔑。徐水是步伐快了些,跃进在各县前面,毛主席、党中央肯定了的典型,你不要听信小道消息,以免惹事上身。

八月六日,毛泽东的专列火车抵达河南省新乡县。为便於安全警卫,专列一般并不驶入客运车站,而停靠在车站附近的某条支线上。由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率领省、地、县负责人迎接。

毛泽东握住吴芝圃的手说:吴书记,河南是全国第一个千斤省、农业大跃进的带头羊,人民公社的牌子也是你们最早打出来的,形势好得很?

吴芝圃河南杞县人,就是「杞人无事忧天倾」的那个杞县,新四军打游击出身,近两年来紧跟毛泽东,唱出了一系列鼓动人心的口号:「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公社社员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等等,很得毛泽东的欢心器重。他见毛主席如此高度评价河南的工作,忙说:好形势,好局面,都是毛主席、党中央带来的,我们只是稍稍先走了一步。我们的缺点还很多,请主席多指正、多批评。

毛泽东笑笑微微,边和其他的省、地、县负责人一一握手,边说:满招损,谦受益。成绩越大越要虚心学习,然後知有不足。很好很好。现在就去参观你们的七里营人民公社!谭震林同志告诉我,人民公社的发明权在七里营,不在徐水。谭老板他们走了吗?

吴芝圃汇报说:谭部长和廖部长带领的工作组昨天离开的,赶往山东历城,替您打前站去了。

毛泽东忽然问:谭老板是个粗人,廖鲁言是个秀才,他们两个没有教你们弄虚作假吧?布置好了一些场面供我视察?

明明遍地是假,毛泽东却视而不见,也不愿意承认;倒是时不时地问上一声,作为调侃。吴芝圃摸准了伟大领袖「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心性,当即拍著胸脯说:报告主席,我以我的党籍作保证,谭部长和廖部长从未教我们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我们河南的好形势,完全是在您的思想指引下,全省人民苦干巧干加实干,干出来的!

毛泽东说:那就好,那就好。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你们搞了土法炼钢吗?我在徐水、安国等县都看到了,农民不经过什么训练,就成为炼钢工人。成本低,收效快。如果全国推广,遍地开花,明年就超过英国!

吴芝圃反应快捷,当下汇报说:土炉炼钢,在我们南边的大别山区和西边的伏牛山区是个老传统。战争年代,新四军在大别山的兵工厂,就搞土炉炼钢造枪炮。主席放心,我们河南的粮食元帅已经升帐,接下来请钢铁元帅升帐,河南再放一炮!打一场人民战争,全省九十多个县市,每县搞它一万座小土炉,就是九十多万座。就地采矿,就地冶炼,年底前出钢一百万吨不成问题。

这回是轮到毛泽东暗暗吃惊了、叫好了:吴书记,我可是要和你立军令状的罗!河南完成一百万吨,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就是二千九百万吨。也不用等到明年了,今年就超过英国!你说得好,粮食元帅升帐,钢铁元帅也要升帐。有了这两大元帅,其余的事情就好办了。两大元帅升帐的提法很好,中央要采用,要大力推广、宣传。

毛主席高度表扬河南省委的工作,吴芝圃和在场的省、地、县负责人齐声说道:到年底,我们拿下一百万吨钢铁,到北京向党中央报喜!

毛泽东被河南干部们的冲天干劲所鼓舞、所陶醉,说:河北莺歌燕舞,河南龙腾虎跃!吴书记,小土炉变小土群,全民上阵,打一场新的人民战争,你又当一回诸葛孔明!难怪南阳卧龙岗,就在你们省……

当天下午,毛泽东一行的车队抵达新乡县七里营乡。一下车,大家就看到了挂在乡人民政府大门口的一块白底红字标牌:新乡县七里营人民公社。

毛泽东指著标牌说:人民公社好,还是叫人民公社好。乡社合一,以後可以不要乡政府这个名字了。

吴芝圃连忙叫过随行的一名新华社河南分社记者,吩咐说:赶快给你们北京总社发消息,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还是叫人民公社好。要特别报导清楚,主席是在视察我们新乡县七里营时说这个话的。那记者点著头,但他悄悄提醒吴书记:主席在徐水也说过这话,《人民日报》早发了消息的。吴芝圃有些光火地说:叫你报导就报导!俺七里营的公社比徐水的早!全国第一在俺这儿,还不明白?大跃进,啥都要争个第一,不明白?

毛泽东进到办公院,见是一座宽大的四方院子,沿天井四周是一圈走廊,走廊内侧一个个房间的门楣上,都钉著白底红字小木牌,分别写著:公社党委办公室、公社党委会议室、党委组织部、党委宣传部、党委统战部、党委监察部、党委财委会、生产指挥部、公社武装部、公社法庭、公社妇联、共青团……毛泽东兴致勃勃地沿走廊踱步一圈,一个一个机构名称的念下来,之後站在大院门口,对簇拥著他的省、地、县负责人说:很好很好,在你们这里,看到了我想要看的东西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乡社合一,党政合一,实行公社化,一项伟大的创举,一场伟大的革命,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吴芝圃请毛主席进党委会议室休息,听汇报。毛泽东看了看手表,说:时候不早了,晚上不是还有节目吗?继续参观吧。一边看,一边听,不是更好?

於是走马观花,毛泽东视察了七里营人民公社的托儿所、敬老院、面粉加工厂、滚珠轴承厂、木工厂、以及只有三座土炉的钢铁厂。毛泽东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欢呼万岁声。

随後,毛泽东一行人来到村外田野里,参观一片「卫星棉田」。棉田周边插著各色彩旗,还播放著豫剧风味的新民歌:

山欢水笑天地青,毛主席是俺社里人,拉俺的手儿问冷暖,看俺的庄稼笑吟吟;太阳最红啊,毛主席最亲,毛主席是俺社里人……

毛泽东站在棉田边,听著这支新民歌,高兴地对吴芝圃说:吴书记,你们河南还很会搞宣传罗。我一来,就是你们的社里人了,很光荣哩。我也是个普通劳动者,下回有时间,要来你们这里当社员,劳动劳动。

「卫星棉田」的棉花,一株株,一行行,的确长得好、长得旺。毛泽东下了齐腰深的棉田,一直走到几位戴花头巾、正在喷洒杀虫剂的女社员面前。女社员只觉得这大首长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毛泽东对女社员提议说:你们背的喷雾器好用吗?做给我看看?

六位女社员作了喷雾表演。毛泽东不知道的是,女社员是事先布置好了的,所背的喷雾器里装的也只是清水,不会影响他的健康。毛泽东问身边的社干部:像这样的棉花田,你们一共有多少?社干部回答:全公社共有一万零五百亩,每亩保证产皮棉一千斤,争取两千斤。

毛泽东呵呵笑著,对吴芝圃说:吴书记,大有希望啊,你们河南全省,要是都像这里就好了。

吴芝圃说:有这么一个公社作样板,就不愁没有更多这样的公社。

毛泽东说:对,样板的力量是无穷的,七里营的经验,在河南遍地开花,也在全国遍地开花。

这时一位女社员拉住公社干部问:这个大头头是啥人啊?好眼熟的。公社干部忍不住告诉:毛主席啊!傻婆子,好没眼力……

女社员一听是毛主席来了,丢下喷雾器,就跑上田埂,朝村子方向扬手大喊:毛主席来啊,毛主席来啊——你们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出现了警卫人员和省委干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原先那些在托儿所、敬老院、小工厂欢迎毛主席的群众,都是预先审查过的;现在从村子里涌上来的群众,就可能什么复杂成分都有。卫士们只好敦请毛主席赶快上汽车。好在汽车早就停候在棉田边的马路上,等附近的农民群众赶来时,车队已经离去。

夏季白昼长,天黑晚。毛泽东的专列於当日黄昏抵达河南省会郑州,下榻黄河宾馆。省委已替伟大领袖准备了两台晚会,供其选择:一台是舞会,一台是豫剧演出。毛泽东虽然年过花甲,却精力旺盛,不顾旅途劳动,点了後者。

河南的豫剧、梆子戏均有盛名,既是到了郑州,不可不看。舞会嘛,到处有,况且北京、上海、杭州、北戴河等地的舞伴,才是一个赛一个的绝色。中州女子嘛,总是比较健硕、粗犷的。

黄河宾馆内有一附属剧场,为省委领导人审看剧目及招待中央首长观剧之所。当晚演出传统剧目《穆桂英挂帅》,由豫剧名旦常香玉主演。常香玉时年三十几岁,正值她舞台艺术达於巅峰之年,扮相俊丽,身段婀娜,念打做唱俱佳。尤其唱腔圆润,吐字清晰,时而绕上云霄,时而回旋谷底,回肠汤气,壮美无比。常香玉年年赴北京演出,连同她的爱徒「小常香玉」,毛泽东都不陌生,称其为豫剧侠女,梨园一绝。

为了方便毛泽东喝茶、吸烟,剧场第一排中央座位摆的是沙发、茶几。毛泽东在罗瑞卿、杨尚昆、吴芝圃等人的陪同下进场时,场灯大亮,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实为河南省厅局以上干部及省军区正团级以上军官)。毛泽东被迎至头排中央沙发上坐下。台上随即启幕开演。坐沙发观剧并不舒服,加以毛泽东身躯高大肥硕,滚圆的肚腹更像衬衫内倒扣有一口锅子。卫士长待他坐定後,即轻手轻脚地替他解开裤腰皮带,头两粒裤扣也松掉,以使他尽量舒适些。每当卫士依例替他做这事时,他便会说上一声:对对,松了绑,还是松了绑好。

毛泽东是个戏迷。年轻时代忙於革命造反,无闲也无钱观剧。直到後来北上到延安,才看到了话剧、歌剧、评剧、京剧。正是延安观剧,他喜欢过孙维世、冯凤鸣、蓝频、郭兰瑛等美人儿,後来选中蓝苹做「押寨夫人」。「封蓝苹为押寨夫人」,是毛泽东当年的戏语。入主北京并巡行各地,毛泽东观赏到了全国第一流的艺术家们的精湛表演。他像鲁迅一样,不太看得上称为京剧大师梅兰芳、程砚秋式男扮女装的「脂粉戏」,而喜欢盖叫天、马良连、袁世海、周信芳等人的武生、须生、花脸戏。他看戏进戏,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台上,脚踏节拍,嘴里跟著哼哼。

《穆桂英挂帅》讲述的是宋代杨家将一门忠烈人物故事之一。穆桂英生长於山东穆柯寨,从小精通韬略,智勇双全,尤擅骑射。一次杨宗保押送粮草由山下经过,她招其为女婿,并投宋营。不久,她披甲跃马,大破天门阵,名声大震,成为继佘太君之後的又一杨门女将、巾帼英雄。杨宗保为国捐躯,她愤於国难家仇,虽年过半百,仍担任先锋主将,挂帅出征,深入险地,大败番兵,班师凯旋。

常香玉的表演炉火纯青,十分精彩,演出了一出古代妇女的正气歌。当台上演到穆桂英班师回朝、凯乐大奏之时,毛泽东十分激动,大声叫好,并起立鼓掌。坐在身旁的卫士长却没有来得及替伟大领袖系上皮带……於是当众,也是当著台上男女演员们的面,出现了尴尬的一幕:毛主席站立起来时,裤子滑了下去;大家都看到毛主席光赤著两腿,只穿了短裤衩……

幸而两名卫士反应神速,闪身挡在了毛主席前面,替他系上了裤子。伟大的人物是不注重这类生活小节的。拘泥小节乃庸常之辈,没有多少出息。适才不雅的亮相,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兴致。不就是裤子没有系好吗?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都是光赤条条落草到世上来的嘛。随即,他在省委、省军区主要负责人陪同下,上台去接见演员,与艺术家们一一握手,祝贺演出成功,合影留念。尚未卸装的穆桂英紧紧挽住伟大领袖的臂膀,幸福得浑身都在颤抖。伟大领袖约她回头到住处谈谈文艺工作,一起吃消夜。会游泳吗?我那里有室内游泳池。游泳是积极的休息,睡觉是消极的休息。还有小香玉,你们一起去。


【清凉海滨热至沸点】

八月九日,毛泽东一行来到山东省会济南。当天下午,毛泽东在山东省委书记谭启龙等人陪同下,视察济南东郊的历城县北园乡。

随後,毛泽东在济南千佛山宾馆住了四晚。有说他期间登了泰山观日出,还去了曲阜参观孔府,但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和照片。

八月十三日,毛泽东一行来到河北天津,与替他打前站的谭震林、廖鲁言等人会齐。谭、廖安排他视察郊区新立村的「卫星稻田」,说可以亩产稻谷十万斤。这回,毛泽东似乎不太相信了,笑著指向谭震林:有这么多吗?谭老板,你没有种过地。只怕不是放卫星,而是放大炮罗。你过去带兵打仗,就喜欢放大炮。

「放大炮」就是吹牛皮,小胜报大胜,小功报大功。

谭震林笑嘻嘻地让新立村的干部汇报:他们用电灯泡为水稻增长日照时间,用鼓风机朝密扎扎的稻棵里头吹风,就能亩产十万斤。

毛泽东仍是笑笑微微,摇摇头,表示不相信。谭震林、廖鲁言等人急了,怕主席责怪他们一路上都在弄虚作假,赶忙让村干部抱来一个三、四岁的娃娃,让娃娃往水稻上站,以证明谷子结得厚实,连娃娃都撑得起,亩产十万斤确是不成问题。毛泽东不得不说:娃娃,不要上去跌跤子……好了,好了,难为你们这份苦心,我心领,我心领。

八月十五日,在前往北戴河的专列上,毛泽东和他的爱将谭震林说了心里话:我的齐鲁之行,靠了你打前站……我很高兴。你可能不了解,自一九四九年进城以来,我就很少高兴过、舒服过。一九五五年走了几个省,看到农业合作化已超过半数农村户口,我才有点高兴;可是一九五六年,周恩来他们几位刮起一阵歪风,说是冒进了、左倾了,赶快促退、往回走,我又不高兴了。

到今年,特别是这一次齐鲁之行,看到工农业大跃进的大好形势,我才真正高兴起来。看来今年初我提名你取代邓子恢,出任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是对头了。发动农业大跃进,改变农村面貌,你功不可没。当然,我也知道,你和下面的人,做了些假,吹了些牛,专门摆了些先进的东西给我看。但我不会责怪你们。亩产一百万斤的甘薯,亩产十万斤的水稻,我知道是不太可能,水份很重。但没有什么了不起。吹牛皮不犯法。没有亩产一百万斤的甘薯,有五万、六万斤也不错;水稻也是这样,亩产十万斤不可能,有三千斤、四千斤,粮食同样吃不完。搞经济建设,左倾好过右倾,大跃进、放卫星,有水份,总比周恩来的那个「反冒进,反左倾」要好。最重要的,是农民群众被真正地发动起来了。劲可鼓,不可泄,要爱护群众的积极性,不允许任何人吹冷风、泼冷水……总之,农业问题大体上解决了,粮食上去已不成问题。还是你当农业
元帅,我可以放心。下一步,到了北戴河开会,我要著手抓工业、抓钢铁。农业有个「以粮为纲」,工业可不可以搞个「以钢为纲」?柯庆施、薄一波等人都主张今年钢铁产量翻一番,去年是五百三十五万吨,今年搞个一千零七十万吨。为什么不乾脆搞个一千一百万吨?

八月的北戴河,凉风习习,天空碧净,大海碧澄。金色的沙滩,清波绿浪,绵延数十里。长满松柏花卉的傍海山坡上,绿荫丛中,数百栋西式别墅,错落有致。这些别墅里,现刻正住满了前来出席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中央机关各部、委、办的主要负责人,各省市自治区的主要负责人,以及前来度假、休息的党、政、军机关政要及其眷属们。毛泽东还请了两位他私人性质的老朋友:武汉大学的校长李达、人大副委员长张治中,也来北戴河休息,以和他们讨论文史、哲学问题。

整个北戴河海滨区,已成为军事禁地,被警卫得铁桶一般,绝无当地的渔民或其他的闲杂人员出入了。

在八月十七日至三十日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和大多数的政治局委员们、中央各部委和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的负责人,为各地放出的「高产卫星」所鼓舞,一口气通过了「关於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关於建立农村公共食堂的决议」、「关於一九五八年钢产量为一千零七十万吨的决议」等四十多个鼓动各行各业大跃进的中共中央文件。

更有一批封疆大吏式的人物投毛泽东所好,在会上会下呼风唤雨、推波助澜。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信誓旦旦地向毛泽东保证,上海市可以生产钢铁三百万吨,占全国钢铁跃进指标的三分之一!毛泽东当即鼓掌表扬了柯庆施的干劲:很好!柯书记是一位钢铁元帅!上海一个城市就能产钢铁三百万吨,我们还有二十八个省市自治区,还有鞍钢、武钢、包钢、太钢、首钢、马钢等大大小小的钢铁厂,还完不成另外的七百万吨?以我们现在的干劲和进度,加上土法炼钢,今年全国钢产量可达二千七百万吨至三千万吨,一年时间超过英国;一九六二年达到八千万吨到一亿吨钢铁,四年时间赶上美国。

李井泉、谭震林、陶铸等人则兴高采烈地大谈农业丰收、粮食高产。使得毛泽东和党中央负责人都相信,即使是去掉三分之一的水分,一九五八年的粮食总产量可达到七千亿斤(一九五七年为三千七百亿斤),并要求一九五九年达到一万亿斤。

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则在会上介绍了两省农村大办公共食堂,解放妇女劳动力,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的经验。

毛泽东对於农村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的好形势,更是感到十分振奋,多次在会上表扬湖北、河南两省省委工作有魄力、有创意,闯出了新局面。他说: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叶,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最伟大的发明。实现吃饭不要钱,离共产主义就不远了。河南、湖北做到了,其他省、市、自治区做得到,做不到?

会上,毛泽东还著重谈了钢铁生产的问题,提出了土洋结合、洋高炉与土高炉并举,实行「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他介绍了他在河北、河南农村看到的农民以土炉炼钢的情况:炼钢铁有什么神秘?有什么了不起?农民群众用砖头砌起土炉,投入铁矿石、石灰石、木炭,用手拉鼓风机鼓风,八小时可炼出一炉钢!每炉两百斤。基本上不需要经过什么技术训练,又可就地开矿、就地取材,解决交通运输问题。过去打日本,打老蒋,八路军在太行山,新四军在大别山,就用土法炼钢来造枪造炮。再远一点,春秋战国时期,吴国的一对夫妻,干将和莫邪,不也是用土法炼钢,炼出了当时最著名的削铁如泥、吹毫可断的宝剑?这次我到河北、河南、山东农村走了一转,看到无数的干将、莫邪。全国六亿农民中,有著千千万万的干将和莫邪,靠我们去唤起、发动。河南的吴书记啊,你不是对我讲,河南全省九十多个县、市,每个县、市可以造起一
万座土高炉?全省争取造一百万座土高炉?是不是这样啊?

吴芝圃起立回答:如果中央决定土法上马、全民炼钢,河南保证建一百万座土炉,产钢铁一百万吨,没问题!

毛泽东拍了拍巴掌:吴书记请坐下。土法上马,全民炼钢,提得好。河南是全国第一个粮食亩产千斤的省,现在又是全国第一个要生产一百万吨钢铁的省份!在座的同志们啊!你们还不赶快跟进?与河南来一场大竞赛,鼓劲、鼓劲、再鼓劲,跃进、跃进、再跃进……

北戴河海滨本是个清凉世界,可是出席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各路诸侯,人人情绪高昂,个个摩拳擦掌,热到了沸点。

也有少数几位头脑稍许冷静些的。

中央书记处书记王稼祥,就是那位在一九三四年的遵义会议上为毛泽东复出立下过大功劳的前红军总政治部主任王稼祥,他正在参加起草一系列政治局扩大会议文件和会议公报,感到全国工农业生产形势一片昏热,大轰大擂,特别是成立人民公社,事关六亿农民命运这样的大事,事先既未经过认真的试点、摸索经验,会上也没有广泛听取不同的意见,就匆忙作出决定,为什么如此急切,如此冒险?还有什么共产主义已经过了长城,到了华北平原,逼近黄河、长江之类的奇谈高论,都在会议上出现了,毛泽东主席也没有给予批评、指正,甚至还予以默许和鼓励。整个形势,就如同列宁同志早就批评过的:共产主义左倾幼稚病……

王稼祥忧心忡忡。历史上,他既对毛泽东有过功劳,也与毛泽东有过分歧,遭受过贬谪。在中央书记处内,他本是分管国际共运和统战,分管兄弟党往来及培训亚、非、拉、美地下党人员的。由他本人去向毛泽东提出缓办人民公社的意见,显然很不适合。由谁去反映意见好呢?他想起了毛泽东的小同乡彭德怀元帅。对了,彭总功劳大、资历老,又不怕事、不信邪,敢和毛泽东当面锣、对面鼓地争辩问题,全党著称。

王稼祥来找彭老总。彭德怀虽人在北戴河,却基本上没有出席会议。他率同总参谋长黄克诚大将、福建省委书记兼福州军区政委叶飞上将等一班子人马,正在调动陆军、海军、空军进入福建,准备炮打金门。对於炮打金门,总参谋长黄克诚也有不同意见,认为既然不准备解放金门、马祖等几座沿海岛屿,仍让国民党在那里占领著,打炮就没有实质上的意义,只是消耗军费和军力。彭德怀说:老毛要打,就打吧!打给美帝国主义看的,是中国内战的延续,也正可以练练兵。

彭德怀说:自朝鲜战争结束後,我们就没有打过仗了。而且是先发表公开声明,後打炮,双方都会进入掩体,人员伤亡不会很大的。

彭德怀听王稼祥说了来意,也只是苦笑,口无遮拦地说:老毛是被一批牛皮客、马屁精包围了。去年全国粮食总产三千七百亿斤,今年一下子就到了七千亿斤?鬼相信他们,我听都懒得听。粮食已经不是产在地里,而是产在李井泉、谭震林他们的嘴皮上。我看钢铁也会是这样。去年才五百三十五万吨,今年就可以翻上一千零七十万吨?凭什么能增产一倍?还不是增产在柯庆施、薄一波他们的嘴皮上?不讲了,不讲了。我分管军事,不分管工农业。我去放炮,会引起老毛的反感,更坏事。你还是去找邓小平和刘少奇吧。他们不是蠢人,跟著老毛瞎起哄,心里头应该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这话,你不要提是我说的。

王稼祥找了邓小平。邓小平半天没有吭声,只在眼神里透出些忧虑。末了,邓小平说:稼祥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许多事情也不能太匆忙作结论,还是得走一段,看一段。你是书记处书记,我是书记处总书记,不宜代你去转达意见,免得引起误会。你去找找少奇同志吧。但有言在先,只是你个人的意见,与书记处无关,明白吗?

过去战争年代,邓小平是独当一面、我行我素的人物,如今却也是一身的官场习气了。王稼祥找了刘少奇。刘少奇身为党的二把手,直挠头:现在上下下下,是热了一点。中央也知道,各种产量都掺了相当的水份。可是大家正在热头上……稼祥同志,你知道铁匠打铁需要淬火吗?把烧得通红的铁件往冷水里吱地一浸,赶快提出来,增强铁件的硬度,叫做淬火。淬火不当,铁件是会爆裂的。好吧,你的意见,我可以去向毛主席转述。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啊。

刘少奇向毛泽东转述了王稼祥的意见: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事关重大,现在宣布,是否过於急躁、草率了一点?建议有关文件、公报暂时不提……

毛泽东一听,登时气得脸膛寡白、眼睛发乌,破口大骂:王稼祥人在北戴河,为什么没有胆子来直接找我谈?是个什么东西?老国际派、老机会主义!你们都说他是好干部,我说他和王明穿一条裤子,和赫鲁雪夫唱一个调子!他妄图阻挡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步伐?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只怕会被车轮碾死!除了遵义会议那点子功劳,还有什么好混的?小人一个,狗屁!瞎子、聋子、混蛋……

毛泽东主席又一次情绪失控,动了他的雷霆之怒。刘少奇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彷佛代表著王稼祥,承受著党主席的痛斥。毛泽东直骂了十多分钟,才稍稍平息了下来,坐下来喝茶、取菸。夹菸的手指仍在微微发抖。刘少奇连忙擦火柴替他点菸,自己也吸了一支,才陪坐下来。

毛泽东吸著菸,闭了闭眼睛,彷佛意识到刚才太过气愤、太过激动了:少奇啊,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耳顺。可我年过六十,耳还不顺,也是个不足呢……对於王稼祥,我骂也骂过了,气也气过了。他提的意见也太离谱,太唱反调了。开了这么久的扩大会,文件都拟定了,就要公布了,他却妄图阻止,怎么行?或许他也是出於好心、责任心。你叫他写份检讨来,认个错,努力改正,我可以原谅他。否则,他走人,离开中央,去苏联也可以。他的老上级王明不是到了莫斯科,就不肯回来了嘛?少奇啊,这次会议的闭幕式上,我要来宣布一条纪律:党的干部,凡是反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第一给予批评,第二给予警告,第三停止职务,第四开除党籍,第五撤职查办。绝不放任,绝不姑息。

在北戴河,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仍是位最忙碌、最辛苦的人物。自年初挨批以来,他是想清醒、想冷静,都不敢清醒、不敢冷静了。现在的形势,是地方比中央激进,各部委办负责人比国务院总理、副总理激进。周恩来只有跟著转的份。

今年钢铁产量翻一番,最早就是由柯庆施、薄一波他们提出来的,身为冶金工业部部长的王鹤寿也跟著起哄。冶金部还能不了解整个钢铁工业的生产能力?提出今年产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依据是什么?铁矿石、焦炭在哪里?电力在哪里?炼钢炉在哪里?交通运输能力在哪里?周恩来明知不妥,却吭不得声,也不敢吭声了。还是刘少奇同志提得好:党的干部应做党的驯服工具。周恩来的理解是:做党的驯服工具就是做毛泽东主席的驯服工具、做毛泽东思想的驯服工具。驯服就驯服吧。对於毛,周恩来早就驯服了。

於是,周恩来在北戴河日日夜夜忙碌的,就是根据毛泽东主席制订下的一千零七十万吨钢铁指标,会同国家计委、冶金部、矿产部、煤炭部、电力部、石油部、铁道部、交通部、机械工业部等主要工业部门的负责人,重新制订各项生产指标,在纸面上大幅度提高钢铁冶炼能力、铁矿石开采能力、焦炭生产能力、发电能力、石油产量,铁路、公路、水路的运输能力。周恩来是总理,生产能力要配套。毛泽东只管提出今年钢铁产量翻一番,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周恩来要做的,是上述各种生产能力都要翻上一番,甚至更多。明明做不到,绝无可能。周恩来却咬住牙关,有时甚至含著眼泪,把一项项生产指标往上拔、往上升。拔得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吗?采矿、焦炭、电力、运输,能这么在计画表格上把原来的数字提高一倍、一倍半?到时候实现不了,谁负责任?你是国家总理,计画是你具体制订,你是具体的负责者。

到了北戴河会议的末期,周恩来不再相信冶金部报给他的数据,而直接由总理办公室向全国各主要钢铁企业了解钢铁生产进度。情况果真让他吃惊:时间已到了八月末,而钢产量只达到四百五十万吨,还完成不到任务的一半。相信还是在大跃进的形势下,钢铁战线的职工们拚了大力气,才达到这四百五十万吨。也就是说,在今後短短的四个月里,必须产钢六百万吨至七百万吨。这不明明在骗人吗?首先欺骗自己,其次欺骗别人。指标是软的,可以吹气球样地吹到很大;钢铁是实的,吹牛吹不出实际的东西来。

周恩来感到责任重大,觉得哪怕是冒著挨批挨骂挨处分的风险,也要把钢铁生产的真实情况报告给毛泽东主席。当然要尽量说得委婉、温和,一言半语都不能带有刺激性。

果然,毛泽东听了周恩来所报告的真实情况,没有生出反感、恼怒,只是问:恩来啊,你的意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

周恩来赶快说明不是这个意思:大跃进的干劲只可以鼓,不可以泄。我只是建议,今後的四个月是关键,全党要抓紧,土法炼钢要全面铺开,土洋并举,力保今年产钢一千零七十万吨。

毛泽东释怀地说:很好,总理也赞同土洋并举,土法上马,大炼钢铁。两条腿走路,另一条腿要赶快迈开大步。以国务院、国家计委名义,立即召开各省市工业书记会议,布置大搞小土群,开展全民炼钢运动!中央书记处也要立即召开全国电话会议,号召全党动员、全民上阵。党中央、国务院要带头,中南海要作出示范,砌出几座土炉。党、政、军各部委机关,也要砌土炉。全国上下,为完成一千零七十万吨的钢产量而奋斗。

九月初回到北京,周恩来不敢怠慢,亲自指挥人马在中南海紫光阁下砌出两座土炉炼钢铁,他并亲自抽风箱,为土炉鼓风。没有铁矿石,便动员中南海各家各户把多余的铁锅、铁器砸碎了,投入土炉;燃料则是几座倒塌了的古建筑的废木料。一时间,中南海内烽烟滚滚、热气腾腾。周总理亲自炼钢了!周总理亲自炼钢了!精诚所至,朱总司令家、董必武家、林伯渠家、陈云家、邓小平家、张闻天家、陆定一家、杨尚昆家,纷纷把旧锅、旧铁器捐献了出来,投入到紫光阁下周总理的炼钢土炉……唯有住在中海、南海交汇处永福堂的国防部长彭德怀,看到紫光阁下浓烟滚滚、炉火熊熊,挥起拳头大骂:化生子!化生子!(注)都是疯子、败家子!当他的警卫人员、秘书人员也想在永福堂的院子里砌一座土炉炼钢铁,前来请示时,彭德怀更是虎眼圆瞪,怒不可遏:住嘴!浑虫!整个中南海都是文物古迹,你们想一把火烧掉吗?元帅之怒,是为後话。

(注)化生子:长沙、湘潭一带方言,逆子、不肖子的意思。

还是回到北戴河。政治局扩大会议期间,毛泽东忙里偷闲,邀约老朋友、武汉大学校长李达一起下海游泳,之後留饭,讨论哲学问题。

哲学是一切理论的基础。毛泽东为了在理论上有更大的建树,就得花大力气钻研基础哲学。人说延安时期的毛泽东思想靠「两论」起家:《实践论》和《矛盾论》。算是两篇哲学著作吧。但这「两论」,实际上是由陈伯达、艾思奇、陆定一、胡乔木、周小舟等一班秀才起草,并集体修改的。毛泽东只在原稿上改动了十二个地方,且是很小的改动。

惜乎这「两论」的原稿,都在战争年代遗失了,陈伯达、艾思奇、陆定一、胡乔木、周小舟也不会无聊到不知趣、不识相,来和党主席争什么署名权了。一九四九年之後,毛泽东还写了《论人民民主专政》、《论十大关系》、《关於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等,也是由陈伯达、胡乔木,加上田家英执笔的,但谈不到什么理论高度。

李达,字永锡,号鹤鸣,湖南零陵人,哲学家,中国共产党创建人之一。比毛泽东年长三岁。一九一三年二十一岁时留学日本,一九一八年回国。一九二○年与陈独秀等人在上海建立共产主义小组。一九二一年出席中共成立会议,当时只有十二名正式代表、一名列席代表。十二名正式代表是:李汉俊、李达、董必武、张国焘、刘仁静、何叔衡、陈公博、包惠僧、周佛海、陈潭秋、王烬美、邓恩铭。毛泽东因陪同湖南代表何叔衡赴会,因而列席了会议。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李达因与陈独秀政见不和,愤而退党,投身教育界,避过了杀身之祸。先後任教於上海政法学院、暨南大学、北平大学、广西大学、中山大学,是为著名的教育家和哲学家。一九四九年重新加入中共,并任法制委员会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中国哲学会会长、武汉大学校长。

毛泽东念及旧谊,也是敬重他的学问,每次南巡到武汉,都要邀他到下榻的东湖宾馆叙话,讨论哲学。谈到一些抽象而深奥的概念,李达总是深入浅出、语言生动、比喻形象、高谈博论,毛泽东觉得很投缘,也从中领悟到很多学识道理。

这次在北戴河,毛泽东和李达又对几个抽象的哲学概念各抒己见,相谈甚洽。毛泽东谈到不满意自己过去写的文章,说要活到老,学到老,还要重新写一些文章,特别要为青年写一些文章。你、我都年过花甲,人老了思想不能老,你现在写的文章就不如过去写的有生气了,保持革命热情很重要。

李达很同意毛泽东的看法。他提到,一份材料上,看到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的一段话,领导干部的头脑要热又要冷,对革命群众的革命干劲要热、要爱护、要鼓励。但光热不冷也会出乱子。李达忽然有感而发地问:现在上上下下,是不是太热了?继续热下去,会不会走向反面,惹出大乱子?

毛泽东请他具体说明一下,冷和热的辩证关系。

许多话,李达也是憋在心里很久了,这时便坦率地说:世界上的事,过冷过热都不好,容易出乱子。我主张中庸,也就是冷热要适度,领导人尤其要冷静。我们是高度中央集权的政体,中央一发热,底下就会发狂、发疯。

哲学联系实际了。毛泽东知道李达这回是有所指、有所备而来,就要求他说得具体些,把话都说出来。算是进谏也可以,他愿意听。

李达说:武汉大学的学生下乡搞党史调查,看到许多的口号,是十足唯心主义的,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夸大到无限大,不符合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譬如说,现在有些口号很流行,甚至在《人民日报》、中共中央文件上都看得到,很不正常,情况令人担忧。

毛泽东问:都是些什么口号啊?

李达说:譬方说,人定胜天;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一天等於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共产主义过黄河,两个月後到长江;还有动不动就水稻亩产十万斤,甘薯亩产一百万斤,卫星满天飞,哪有这种神话?《人民日报》天天报导这些,不知在鼓励一种什么风气?

李达六十八岁,年近古稀,还一身的学究气、迂腐气。毛泽东没大介意。他是不愿意听到有人否定基层干部、群众敢想敢干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和积极性的。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讲到的上面那些口号啊,同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一样,都有两重性呢!一重性是讲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这是有道理的。另一重性,如果说想到的事就能做到,甚至马上就能做到,当然就值得商榷了。但也要说明,事物总是先想到,後做到。先有幻想,後有实现。《西游记》上讲孙悟空一个跟斗翻出去十万八千里,当然是唯心主义,但苏联老大哥去年发射宇宙飞船到了月球,不就实现了吗?

李达却认为,在目前的中国,对「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大的产」这类口号,是不能谈两重性的。谈两重性,在现在的形势下就等於肯定了这些口号,是有害的。

毛泽东与列宁一样,喜欢和人争论问题。现在党内一片唯唯诺诺,除了一个彭老总,再无人敢和他争论问题。老朋友李达要和他开展论争,他正求之不得。他说:有利就有弊,利害利害,这两个字是不分家的。有肯定才有否定。依你说的,肯定会怎样?否定又会怎样?

两人就肯定与否定、有条件论和无条件论、主观愿望和客观条件、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等观念,争论开来。

毛泽东举出了红军长征取得胜利做例子,说明精神力量的作用。讲了当年中央红军从江西出发长征,前有敌堵,後有敌追,天上有敌机轰炸,哪里有生存的客观条件?就是依靠人的精神力量、革命意志,克服了按常理无法克服的困难,终於抵达陕北,夺取了胜利。当然付出的代价极大。从江西出发时是三十几万人马,完成长征、抵达陕北只剩下两万多人。毛泽东还举了各种发明创造,就是因为先有了「敢想」,想飞就终於发明了飞机,想日行千里就发明了火车、汽车。

李达反驳说,红军长征的胜利,飞机、火车、汽车的发明,都还是有其特殊的客观条件。没有蒸汽机的出现,就没有火车;没有内燃机的出现,也就没有汽车和飞机。当然,这些机器都是人发明的,是一步一步,经过好几代人的试验实践,才完成的。但也不能证明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无限大。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离不开一定的客观条件的。一个人要拚命,「以一当十」可以,当百、当千行不行啊?最後总有个限制,终有寡不敌众的时候。「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是要有地形做条件。人的主观能动性如果被夸张到无限大,就是主观唯心主义,违背了马克思的存在决定意识的原理。

毛泽东见李达如此固执,也就涨红了脸膛:李达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指我们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是主观唯心主义?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大帽子扣下来了,李达并不畏惧,而继续与毛泽东争辩:我不反对大跃进,不反对人民公社,但它们也只是一种试验,孰优孰劣,还是要由实践、由时间来作结论。我不能认同的只是「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大的产」这类精神万能论的口号。

现在人们不是胆子大小,而是太大了、离谱了,头脑发烧。湖北说水稻亩产一万斤,安徽就说亩产四万斤,湖北又说亩产七万斤,广东就说亩产九万斤,天津就说亩产十万斤!最大的卫星出在广西,亩产十三万斤!主席啊,我们都是湖南乡下出来的,一亩田十万斤,十三万斤谷子,铺开来有多少尺厚?这些数字不是我造谣,都是经新华社播发,登了《人民日报》的!你真的相信吗?我是不信,绝无可能。还有河北、河南的亩产一百万斤的甘薯、马铃薯,亩产四十万斤的小麦,就更离谱,天方夜谭了。还有河南、安徽、四川、广西都宣称自己是千斤省,荒唐,太荒唐,弥天大谎……主席啊,这些话,我在湖北不听说,在武汉大学不敢说,怕当右派。我在你面前敢说,是你把我当老友、好友。你说我是进谏,对,我就是要向你进谏。想告诉你一些真实情况。现在是主席脑子发热一点,下面就会不得了,就会烧到四十度、四十一度、四十二度!这样中国就会遭难。主席你信不信啊!

针锋相对,言辞尖锐。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互相指责,握拳挥手,脸红耳赤。人在激烈的论争中是不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但毛泽东总算对长他三岁的同乡老友,保存著一线清醒的认识:只是个书生、学者,政治上并无野心,他对大跃进、人民公社不满,也只是个思想意识问题。

争论到後来,还是李达要给毛泽东面子,自找台阶下来;主席啊,我的言辞或有偏颇,但你是有容乃大,有容乃大。

毛泽东也顺坡下驴:还是我在成都会议上说过的那句话,头脑要热又要冷。这是辩证法。你什么时候回武汉啊?

李达知道毛泽东要谢客了,连忙答道:再过几天,还有一篇哲学论稿没完成,想请主席指教呢。

毛泽东说:以後再说吧。这段大事很多,的确很忙。提醒一句,回到武汉,你可要言论谨慎点。不然,下面划了你右派,我可帮不上忙。去年,龙云、黄绍竑、陈名枢这些国民党的大人物被划成右派,周恩来他们请示我可否念在他们当初和平起义有功的分上,网开一面,有利统战?我就没有同意,大、小人物,一视同仁嘛。还有复旦大学的周谷城,我的长沙一师的老同学,划了右派,我也没有帮忙,只是告诉他,右派朋友我也要几个,只是私人性质的。这次在北戴河,我还请了张治中来休息、聊天,就是个右边的朋友。

李达明白,国民党元老张治中,做过湖南省主席,一九三八年火烧长沙就是他的一大政绩。但他和毛泽东的私交很好。

李达回了武汉。很显然,对李达的进谏,毛泽东根本不放在心上。毛泽东因要出席工业书记会议,布置全国大放钢铁卫星事宜,仍驻跸北戴河。九月四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召开全国电话会议,由邓小平总书记主持。谭震林传达说:主席提出:明年粮食再翻一番,又提出今年一千一百万吨钢一吨也不能少,少了就是失败;彭真也在电话会议上说:主席要求在九月十五日钢铁有一个大跃进,因为九月是要拚命的一个月。

至此,全民炼钢高潮形成,全国各地神话般地出现了数百万座土高炉,九千多万劳动力上阵(有说超过一亿),竞先发射「钢铁卫星」。九月二十四日,被中共中央书记处定为「全国大放卫星日」。

已经回到北京中南海的朱德总司令,给毛泽东挂来电话,报告情况:润芝兄,国务院办公厅的干部在紫光阁下边砌起两座土炉,恩来亲自拉风箱,已经煮出了好几炉铁水;中央办公厅、中央军委等部门也要跟进。

朱德报告:中办准备在瀛台上砌土炉,少奇没有答应,说要等你批准;军委要在春藕斋旁砌土炉,警卫局要在蕉园砌土炉,彭老总坚决反对,我也不赞成。润芝兄,中南海的建筑物都是木结构,上了一层层油漆,现在又是天高气爽,很容易引发火灾,不得了。单是周恩来他们的两座土炉,就使得中海岸边浮满了黑尘……我和少奇几个的意见,发动各机关学校造土高炉就可以了,王府井大街两边人行道上的铺地砖,一个晚上被撬光,都砌土炉去了;中南海内部,就只搞紫光阁下的两座土炉做示范,其余不搞了,也是保障大家的安全,保护文物古迹,如何?

毛泽东在电话里呵呵地笑了,对朱德说:玉阶兄,形势大好,全国总动员,几千万人上阵,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王府井大街两旁人行道上的铺地砖被撬光,去砌了土炉?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嘛。至於中南海内部,我同意你和少奇、还有老彭的意见,不要砌土炉了。恩来这次表现积极,应表扬。请通知他,紫光阁下的土炉也熄火,已给全国作了示范,就可以了。

毛泽东在离开北戴河,又一次南巡的前夕,找他「右边的老朋友」张治中谈了一次心。张治中,字文伯,安徽巢县人,小时候读过十年线装书,记性又好,为原国民党的著名儒将。毛泽东与张治中谈文论史,甚为投机。多半时候,自然是张治中揣摩圣意、心性,投其所好,来慎选一些话题。绝不会像李达那样不知轻重,妄图进谏。

毛泽东说:文伯兄,从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算起,你也是几朝元老了。你和我说说真话,你的印象里,我这几年的表现,究竟怎么样啊?

张治中心有灵犀,知道毛泽东有心事,便笑笑微微地说:依我的浅见,您好像处处存著某种戒心。

毛泽东问:什么戒心?

张治中说:您好像随时随地戒备著,避免形成个人迷信,领袖崇拜。

毛泽东若有所思:噢,你倒是这个看法……可我们党内,却有人把我看成是中国的史达林。

他指的是彭德怀,但又不便在党外人士面前指名道姓。

张治中摇摇头,断然否认:您是中国的列宁,不是中国的史达林。拿您和列宁相比,是因为您和列宁都是领导共产党、领导人民革命,推翻反动统治,取得了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伟大胜利。但列宁在苏联革命胜利後仅七年的时间就去世了。而您领导中国革命胜利,身体是这样的健康,全国人民都希望您再领导三十年、四十年,直到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主义。这又是您和列宁不同的地方。

毛泽东脸上有了笑意:是的,列宁死得太早了。孙中山也死得太早。列宁晚死十年,也许苏联的情况会更好些。

张治中继续说:为什么说您不是中国的史达林?因为史达林在继承列宁之後,由个人专断发展成个人崇拜,越到晚年越严重。而您在领导民主革命以至现在,始终采行民主的作风,经常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後」教导大家,强调群众路线,强调民主集中制和集体领导,所有一切言论措施都是正确的、英明的,没有独断专行,怎么会发生个人崇拜?今天中国的建设有如此巨大成就,人民生活有如此迅速的提高,今昔对比,饮水思源,人民群众把这些归功於您正确、英明的领导,是很自然、很真诚的热烈爱戴,怎么能说是个人崇拜?

把没有的说成有,把最缺乏的说成最丰富,张治中搔到了伟大领袖的痛痒。毛泽东登时感到莫大的欣慰和满足。他高兴地说:知我者,文伯兄也。很好很好,这次,你陪我一起坐火车去南方,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跑一趟,看看各地工农业大跃进的大好形势,如何?


作者:六者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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