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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隋汴的天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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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隋汴的天空(一) -- 芦笛 - (2703 Byte) 2004-2-20 周五, 上午5:26 (1276 reads) |
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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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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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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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还在警车先到。这也不奇怪,我打911时就告诉对方出了杀人案,要救护车和警察。那接线员问明我所在的街道后,自己立刻就去通知医院,把我转给了警察局。值班警察稍微问了几句,便告诉我呆在原地不动,他们立刻派附近的巡逻车来出事现场。
从打电话到救护车来,还不到十分钟,可对我来说,好像足有一年。我蹲在姚清元身边,呆呆地凝视着他那苍老的脸,右手搭在他左腕的“寸关尺”上,焦急地探索着他的脉搏。那脉搏越来越弱,最后竟然出现了中医所谓“结脉”、“代脉”──死神的敲门声。我抬起他的头来翻开他的眼睑,在路灯光下检查他的瞳孔,依稀可见瞳孔散得大大的。我无法确定那是因为夜晚光线暗淡的缘故,还是死亡前的反应。没有手电,我没法检查正常人都有的瞳孔对光反射。
我越来越焦急,检查病人又让那阔别多年的大夫责任感攫住了我的心。随着我逐渐进入大夫的角色,刚才的罪恶念头的全部涵义也跟着在脑海深处浮出:要是他最后死掉了,我这辈子就背上了沉重的血债,良心再没法像往昔那样清白了。
我恨恨地瞪着姚清元的面孔,恨不得再在那上面啐上一口。我这辈子算是没法摆脱你这老小子了,过去受尽你的荼毒,临到最后你还跟我来这一手!你TMD要是咽了气,在阎王爷那儿就把整个案翻了过来,我TMD反倒成了罪人了!
姚清元的面容很平静,甚至透出了一种慈祥感。钠灯光下,他的面色显得特别苍白,半闭的眼睑显得很薄,嘴唇和鼻翼也是记忆中的薄薄的样子。前额虽然皱纹密布,但轮廓还是保留了当年的清秀。总而言之,还是我印象里的那个江南薄皮小生:面容清秀,但缺乏北方面容的厚实。
眼前依稀又出现了“姚叔叔”细高挑的身影。那阵他戴着一副平光眼镜,方形的镜框是黑色塑料制的,在60年代非常时髦。以前的镜框都是圆形的,很难看,而且都是浅色的。
姚叔叔的衣着也很整洁。上衣是所谓的“青年装”,白衬衫领子翻了出来,下面的裤管细细的。虽然衣裤永远是蓝色,但洗的很乾净,裁剪也很合体。听妈妈说,姚叔叔很能干,不但做饭是一把好手,就连裁剪都会,他的衣服都是自个裁剪的。
妈妈很喜欢姚叔叔,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是妈妈的同事,在银行里是红得发紫的积极分子,刚刚过了入党候补期,转成了正式党员,特别受银行党支部书记器重,正作为革命事业接班人培养。那时中央发表了《九评》,毛主席把挑选培养革命接班人当成了确保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的战略部署,姚叔叔就是这种培养对象。
听妈妈说,姚叔叔能做到这点真不容易。他出身不好,父亲是地主,按理说根本不会得到组织信任。但姚叔叔坚决背叛了自己的反动家庭,与党和人民站在一起。他大义灭亲,向组织汇报了他父亲不但有变天思想,盼望反攻倒算,而且还在困难时期偷过集体财产,不止一次在夜里把大田里的庄稼偷回家来。因为姚叔叔的检举,那狗地主及时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无情打击,被人民政府抓了起来,判了十五年的刑。
我那阵还是一个小屁孩子,根本就听不懂这些高深的话,只是恍惚觉得姚叔叔真了不起,跟电影上那些英雄似的,哪怕是自己的亲人给敌人捆了起来要杀头,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的确,姚叔叔真是电影里的那些好人。他挺爱来我们家串门,每次来都满面春风,进门先客客气气地管妈妈叫声“王大姐”,然后就轻轻地拍拍我的脑袋,笑嘻嘻地跟我说:
“小汴,猜猜看,这次姚叔叔给你带来什么?”
我每次都使劲猜,可每次都猜不着,姚叔叔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上次是两颗“捞沙糖”(注:没有纸片包装、裹了白糖的裸体硬糖),这次却又是一个转笔刀。
“小姚,”妈妈饱含着感激,略带嗔怪地说,“你看,咋这么客气!别把孩子宠坏了。都是自己人,每次你都还要费钱,你这是干嘛呢你!”
“王大姐,看你说的!”姚叔叔收起了笑脸,面容显得特别严肃诚恳,“正是因为都是自己人,我才特别心疼这没爹的孩子,隋大哥在时对我跟亲兄弟一样,如今他不在了,我能看着他的骨血不管吗?唉,是我不好,又提这伤心事,大姐,原谅我……”
妈妈特爱掉眼泪,跟个没种的女孩儿一模一样,大概女的都这样吧。每次姚叔叔一提爸爸,妈妈准得哭鼻子。一开头我还很害怕,弄多了,我也就习惯了。
爸爸是困难时期死的。我生下来后没多久,爸爸吃了商店买来的“伊拉克蜜枣”,传染上了肝炎。听大人说,这病以前中国没有,所以大夫也不知道该怎么治疗,拖成了慢性的,困难时期连病带饿就死了。
妈妈无声地抽泣了一阵,掏出手绢来擦干了眼泪,又大声地擤鼻子,半天才跟姚叔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唉,这哪是你的错!你就不说,我心里也忘不了老隋,总是想着他直到临走,都没能、都没能吃上一顿、一顿饱……”
妈妈用双手掩住了脸,没说完的话淹没在响亮的哭声中。姚叔叔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转过身来看着我,跟我指了一下妈妈。我不懂他的意思,他急得弯下腰来,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去劝劝你妈,让她别伤心了!”
我跑过去拉着妈妈说:“妈妈,姚叔叔让我劝劝你,别再伤心了!”
妈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再次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对我说:
“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实!”她转过脸去对着姚叔叔不好意思地说,“让你笑话了。唉,真是的……”
“大姐,”姚叔叔大概是怕她又哭起来,赶快说,“王荔呢?”
妈妈对着外面的厢房大叫一声:“王荔!姚老师来了!来跟人家打个招呼!”然后跟姚叔叔解释:“那书呆子在她屋里温习功课呢,快期末考了。”
小姨答应了一声,半天才进屋来,跟姚叔叔打了个招呼,就默默地站在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眼睛看着地下,似乎刚刚发现那儿正在上演蚂蚁搬家的精彩大戏。
小姨就这脾气,对谁都冷冷的,只有对我才有点笑容。在我眼里,她美得不得了,连大人都说她是咱们城里的一大美人。大概漂亮女孩都这德行,我们班的班长也这样,见了男生就鼻孔朝天,臭美!
“看你,这么大的人还连起码的应酬礼貌都不会,”妈妈说,“快回屋去做你的功课吧。你不是说明天要考试么?”
小姨巴不得这一声,立刻就说:“那我走了,姚老师再见!”转身又出去了。
姚叔叔尴尬地笑了笑,半天什么也没说。妈妈跟他聊了点单位的事,他没精打采地嗯嗯地答应着。最后他好像下定决心,特别严肃诚恳地跟妈妈说:
“大姐,我这次来,是来跟你告别的。瞿书记今天找我谈话,说市里正在抽调干部组成四清工作队,到乡下去搞四清,起码要去一年。这是组织对我的信任,我非常感激,也觉得无比光荣。不过,一年后我回来,王荔已经在大学里了。我想在走前跟你说明白我的意思,让她心里有个数。我虽然只是个高中生,不过组织上很信任我,今天瞿书记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次派我去是组织对我的考验,如果我顺利通过了考验,回来后组织上就会把更重的重担交给我。大学生当然知识比较多,但毛主席早说了,那是书本知识,最重要的还是要做到林副主席的教导,突出政治嘛……”
“小姚,”妈妈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说,我难道看不出来?你对我妹妹有意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不是?跟大姐老实坦白,嘻嘻……”
姚叔叔那白净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他嗫嚅了半天,忸怩地说:
“大姐,你可真厉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一直在默默地爱着王荔,这是纯洁的革命爱情,高尚的阶级友爱……”
“小姚,”妈妈也变得很诚恳严肃,“既然你把话说明了,我也得跟你实话实说才行。我家老隋、我家老隋他……他走后,这些日子你没少跟我们操过心。这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就是个泥做的人也知道感激。我当然巴不得你成了我妹夫,真正成了一家人,但我妹妹的终身大事,轮不到我作主……”
“那当然,那当然!哪能让你搞万恶旧社会那套包办代替?这点政治觉悟我还是有的。我只是想让大姐转达一下我的意思。我实在不好意思开那个口……”
“王荔再是书呆子,你的意思她大概也能猜出来,你就没见她那害臊的样子?还何必让我开这口?”
“那请大姐打听一下她的意思,行不?我心里也有点底……”
“唉,小姚,你要说别的事,大姐决不含糊,立马就答应你。可这事你得想想,不是我能作主的。再说,王荔年龄还小,现在的正事是读书上进,这些事得以后再说。而且,要我说实话啊,我觉得你俩年龄差距大了一些。乾脆再说点不中听的话吧,我恍惚听人说,你以前有过女朋友,还和她有过孩子……”
“那完全是阶级敌人造谣!”姚叔叔一下跳了起来,白净的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就像个烧得通红的打气炉子,“那女人出身反动,伪装积极,我一开头革命警惕性不高,没有识破她的真面目,和她谈了一段。在这个过程中她向我流露出对新社会的不满,我又发现她作风不好,和别的男人有来往,就和她一刀两断了,还及时向组织上作了汇报。这事组织上非常清楚,有正式结论。那流产的孩子也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流氓犯罪行为!我从来没和任何女人发生过不正当关系!”
…………
警笛在街上响起,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出巷子去,救护车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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