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鑫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20 文章: 7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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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国鑫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抢!
第十五章
作者:fanchenbin
中国
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血红的眼睛, 抢!
一般来讲, 中国人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只要自己还活着, 自己一家都是好好的, 视野之外的灾难再大也没有切身威胁感。人们虽然普遍从麻木中兴奋起来, 却没有表现出激动。描述传闻的人加进自己的想像, 绘声绘色,如同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街上的笑声比往常多了很多。然而, 越是在人们不去关心身外之事的时候, 他们对与自身生存悠关的事就越敏感。宏观的打击通过微观的折射反弹出来, 同样会汇聚成宏观的动荡, 而且将更加暴烈, 更无理性和不可控制。
北京的动乱开始于王府仓胡同发生的一件小事。这条胡同因当年建有王府的仓库而得名。现在一所停课的中学被当做临时仓库。这一带居民的配给口粮全在这领取。核打击的消息使本来分开在不同日期领粮的居民同时拥到学校门口排队, 很快就聚起了上万人。人们的理由很简单, 说不定明天政府就得完蛋, 那时找谁去要粮? 发粮站虽然有一个排的士兵守护, 也不敢同上万名认定末日已到的群众来硬的, 不得不同意加夜班, 让所有排队者都领到下周口粮。开始秩序还好, 只是队伍前进速度太慢。人们又饿又累。春天的夜晚寒气逼人。停电使周围一片漆黑, 只有发粮的柜台上亮着几支微弱烛光。一个终于排到的年轻男人和发粮站工作人员争吵起来。同样又累又烦的工作人员说年轻男人的儿子前天已死, 只能给他和他妻子两人的口粮。年轻男人坚持说他儿子死在星期一, 这一周的定量应当给。争执激烈而且充满火气。年轻男人突然向柜台伸出手, 自己抓起他认为儿子应得的一份粮。那仅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装着七百克又黑又粗的面粉。然而这一个动作就成了整个动乱的开始。
无数只手立刻同时伸出去自己抓粮。蜡烛熄灭了, 一片黑暗。排在后面的人本来就已恐慌自己领不到粮, 现在就同疯了一样往前冲。士兵在黑暗中盲目地开枪, 打中了群众, 也打中了发粮站的工作人员,但是遏止不住人的洪流。被枪打死的人远不如被踩死的人多。转眼之间, 储存在这个中学里的五十吨粮食就被抢光。学校的楼房被点燃, 照亮院中东倒西歪的尸体和撒了满地的粮食。
暴烈的人群迅速扩大。开始目标还只在食品。人人都知道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唯一保证就是吃的。既然秩序已乱了, 不参与抢劫最终就会一无所有。食品店、粮站、饭馆、食堂如秋风中的落叶被一扫而空。人们的不满和仇恨愈演愈烈地发泄出来。居民家庭紧接着被波及。只要有人喊一声某家有囤积, 人们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去洗劫、放火和杀人。看得见火光的地区越来越大, 在全面停电的黑夜城市中显得分外耀眼。
半小时后, 数以千计的暴民围住距离王府仓胡同不远的中国银行大厦。鼓动者高喊中国银行里全是外国钱, 有了外国钱就可以到外国去过好日子。暴民用汽车千斤顶撑开大门铁栏, 打碎玻璃冲进去。军队和警察因为缺乏燃油丧失了机动力。当他们跑步赶到时, 中国银行大厦已经从每个窗口向外喷吐火舌了。同时, 在王府仓胡同另一端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办公楼也开始燃烧。
暴乱很快就扩大到全北京。由于当局全力维持而没有瘫痪的电话系统这时起了到处点火的作用。军警开始还全力镇压, 枪声密集, 仅阜城门一带的暴民就被打死几千人。但随着暴乱范围扩大, 军警的力量很快就被分散, 镇压能力大幅度下降。不少分散的军警也加入了抢劫队伍。他们已经听到中国遭受核打击的传闻。经验也告诉他们, 今夜的暴乱已不可遏制, 政府必定要垮台, 不赶快趁机捞一把就是傻瓜。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逃进外国驻华大使馆。其中不少人是早已准备好的。多次出现过的专制国家人民逃进外国使馆而成功地移居西方的先例启发了他们, 只等一出现合适机会, 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细软携家投奔“自由世界”。当局穷于应付暴乱, 抽不出力量阻止。发达国家的使馆很快就被挤得要爆炸, 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小便就地, 而且只能站着。第三世界国家的使馆随之成了后来者的目标。连北朝鲜和越南使馆也进了不少人。起初每个使馆都非常恐慌, 接着又开始庆幸, 正是这些硬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保护了使馆免遭抢劫, 他们密集的血肉之躯是暴乱者难以逾越的围墙。而他们自己则懂得要拿到签证,必须遵守规矩。
另一部分人则趁机揭竿而起。大学生们成群结队走出校园,打着红旗,头缠布条, 一路用半导体扩音器演讲, 指责专制政府导致中国陷入灾难, 号召人民加入他们的队伍, 占领中南海, 接管政府。“民阵”和“人阵”的旗帜全都重新打出来, 纷纷公布自己的新政府名单, 呼吁国际承认和支持。
然而群众对政治行动的反应极其冷漠。人们最关心的是肚子。不管用什么手段, 现在多得到点食物, 将来就能多活几天。丰台火车站尚未卸车的四十车皮大米半小时内颗粒不剩。晚来的人又在街上抢那些早来的人。抢劫如同涟漪那样一圈圈扩大。市内所有的商店, 包括王府井、西单那些大商店无一幸免。当涟漪继续向外扩大, 就成了城里人冲进郊区村庄, 一股脑将农民的粮食、猪、羊、连出壳不久的小鸡全部抢光。而惊呆了的农民清醒之后, 便以十倍的仇恨和疯狂去抢别的村子, 杀城里人, 截断铁路公路, 把一切正在运输途中的物资劫为己有。
核打击当晚, 类似北京的哄抢在全国二十四个大城市先后发生。难以估计是不约而同还是彼此有关联。美国之音、B B C、N H K都以最快速度报导了北京的暴乱。追求真实和及时的西方式新闻报道无疑对引发其他城市的哄抢有很大作用。到第二天清晨, 哄抢已经扩展到全国。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通红的眼睛, 抢! 只有抢才是唯一有效的行动。合伙抢。单个抢。互相抢。抢不成就打。打不过就跑。弱者被强者杀。强者被更强者杀。在各地流窜的流民、难民、饥民把抢劫的残暴提到最高水平。全中国都在惊悸地抽动, 只剩亿万个分裂的分子相互撞击和吞食, 而所有的血脉、经络都停止了活动。物资流通的渠道全部被切断。铁路上堆满沉重的障碍物。公路挖满大大小小的坑。中国瘫痪了。各级政府纷纷垮台。即使有个别地方首脑想出来控制局面, 也只如螳臂挡车。法律和秩序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本能——抢! 抢! ! 抢! ! !
无数失去了财产、亲人和家园的百姓加入流民大军, 如势不可挡的洪水, 东一头西一头地横冲直撞。所过之处, 富裕地区变成贫穷, 贫穷地区变成死亡, 繁华城镇变成废墟, 偏远乡村寸草不剩。无数股这样的洪流在奔腾、激荡、越来越大, 越来越凶猛。内部的一切约束全没了, 就像一座水库里面发生了地震, 只剩下最外面一道堤坝——国境线。
第十六章
作者:fanchenbin
中俄东方边境 黑龙江
那一夜, 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往年这个时候, 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 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 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 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 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
然而, 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 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 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 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 昨天还在雪水温, 今天就到车陆了。
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几乎看不见土地, 只有蠕动的人群, 乱七八糟的窝棚, 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 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 牢牢守住。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
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 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 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能吃的都吃了。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 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 好地方,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 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 美景永远就在眼前, 伸手可及。只要到了森林里, 江边上, 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 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 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虽然人没有翅膀, 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 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 人灾掠过之处, 整个世界都被毁灭。
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 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 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 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 去寻找新的森林, 富饶的土地, 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 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
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 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 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中国这边是反面, 俄国那边是正面。反面是黑色的, 黑得吓人。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上空悬着黑烟。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 白得耀眼, 几乎看不到人, 只有无边的树, 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 一条江怎么能隔离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
黑龙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条中心线。在地图上那该是标明国界的点划线。而眼前, 点是俄国边防军一辆辆奔驰的装甲车, 线则是履带在冰面上压出的辙印。这条线的两侧更加分明。俄国一侧是干干净净的冰面, 平滑得像玻璃。中国一侧则凿满密如鳞片的冰窟窿, 露出黑黝黝的江水。冰窟窿之间全都挤满着人, 紧挨在一起的黑头发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张黑皮毛。
冰窟窿是用来捕鱼的。这是北方特有的捕鱼方式。鱼喜欢光亮和氧气。如果江面上有那么星星点点几个冰窟窿, 鱼儿会争抢着聚到周围, 被上面的鱼叉扎中, 或者被送下去的鱼网罩住, 自己跳上来的也不少见。然而半条江都被穿透了, 鱼儿们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 那半条江好似突然长出了无数根倒刺, 从上面伸下来一刻不停地搅和。上面嗡嗡嘈杂, 透进人的臭气。鱼儿的脑虽然不大, 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它们全都游到俄国一侧的冰面下, 反正它们也不在乎什么主权, 只当这条祖祖辈辈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捕鱼的人们停止了徒劳。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结起了冰壳, 冻住了树枝做的鱼叉。人们相互挤在一起获得温度, 眼睛全看着对岸那片广阔无边的富饶土地。在众人的沉默中, 下游冰面开裂的隆隆声似在传来。一头美丽的雄鹿突然出现在对岸一座山头上, 昂着高大的角, 雕塑一般挺立。人们先是屏住呼吸看着。多少年来, 中国这岸的野兽就没停过往那岸逃。这边没有树, 没有草, 更没有安宁的天地, 只有专门割它们角、扒它们皮、吃它的肉的人。它们会记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逃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它们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经有了国家的概念。一江之隔, 它们的命运却完全不一样。在对岸, 那雄鹿是多么的骄傲、大胆、甚至是蔑视地看着这岸啊! 连它身后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这岸的人群。一个声音开始传播。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学一位历史教师的口∶“那边本是中国的领土, 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瑷辉条约强占的! ”没经过几张嘴, 这话就简化成了∶“那边是我们祖宗的宝地, 是叫老毛子抢去的! ”中国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苏联敌对, 近三十年的时间, 全民族饱受了新老沙皇侵略历史的教育。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 那有广阔的空间, 无边的森林, 肥沃的土地, 野兽出没, 飞鸟成群。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声音越传越快, 变成潮水般的嗡鸣, 好似共振一样越振越强。隐藏在对岸工事后面的俄军士兵紧张地探出身体, 架起武器。嗡鸣突然在一瞬间消失, 无影无踪。俄国装甲车的声音顿时显得非常刺耳。然而装甲车组成的点划线开始变化, 如缓慢的波浪一般出现了曲折。默默地, 后面的人开始推动前面的人, 岸上的人开始往冰面上挤。不少人掉进冰窟窿, 却没有打破整体的沉默。倒是俄国装甲车慌了起来。它们紧贴着人群行驶, 把速度开到最大, 想把人群吓退。然而即使有人被卷进履带之下, 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满身满脸, 他们也无法后退。背后那堵沉默而风雨不透的墙越来越厚, 越来越有力。再多的装甲车也无法撞倒和碾碎这堵墙。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发出严厉警告, 命令士兵们做好开火准备。然而军事行动总是面对类似冲锋那样有幅度的爆发点才能开始, 对一寸一寸往前蹭这种典型的中国动作从哪开始呢? 人群横着看不到边, 竖着看不到头, 完全是凝缩在大地上的一块史无前例的大肉饼。人的数量可比子弹多得多。
爆发点终于出现了。冰层本已变薄, 鳞状的冰窟窿又使冰层强度降低。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冰上增加重量。每只脚都使着劲儿, 往前挤或者往后退。中心线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传出冰层之下一声轰然巨响, 大约一公里长的冰面垮下去。上面的人一股脑掉进水里。几辆俄军装甲车也一眨眼沉入江底。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颗原子弹爆炸那样震耳欲聋。人群一下炸了窝, 冲向俄国一侧的坚实冰面。俄军也呆住了。他们不能向从断冰上逃生的人开枪。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钟的本能反应, 立刻就转变成突破封锁的全面大冲锋。俄军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刹那, 就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每个士兵身边都是滚滚人流, 怒吼着掠过, 把他们踩在脚底, 踩进洁白的雪中, 变成污黑的泥。
一处的突破带动了全线。所有人全都向对岸疯狂地跑起来。逃吧! 逃吧! 也许再过几秒钟冰层就全部垮掉, 就再也逃不过去。留在这边就是死亡。反正是死, 痛苦地饿死还不如挨一颗枪子儿更痛快!
突破口迅速扩大, 转眼就变成几公里, 十几公里。冰面不断垮掉, 成千上万跑在冰上的人掉进江里。更多的人被后面的人浪从陆地上挤下水。在冰水里几分钟就会丧失活动机能, 几乎没有人活着爬上岸。人群开始向上游跑, 只要哪的冰没垮, 就从哪接着往对岸冲。
上游的俄军开火了。开始还有点犹豫, 逐渐越来越凶猛。密集的子弹似镰刀割麦一样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尸体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积起来。然而尸体没有吓住中国人, 他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是尸体, 走到哪都如踩着破布般习惯自然。现在他们不顾死活地往前冲, 踩着死人, 也踩着活人。当俄国士兵看着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着疯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着尸体冲到眼前时, 绝大多数都产生了手中的武器毫无作用的绝望想法。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喷着火舌的机枪上试一试, 发射出来的子弹是高速的金属, 还是棉花甚或幻影?
在那无数张肮脏、疯狂、兽性的脸中间, 有一张铁脸显得最平静、美观, 也因为没有任何激动与扭曲, 反而显得更加可怕。一个抱着双筒机枪的俄军少尉吓得呆住, 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对这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射击。魔鬼的双手戴着薄薄的黑皮手套, 拧小鸡似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李克明回老家来找老婆儿子。他现在自由了。通缉令已成被人遗忘的历史。连他的铁面也引不起惊奇和恐惧。人们全都陷于麻木和疯狂。这种环境使他成了正常一员, 也使他从往昔的绝望中摆脱出来。老婆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
但是昔日的家园已不存在。一片烧焦的废墟, 满目断垣残壁。自己的家只剩一角, 里面一个老头正在强奸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幼女。无论妻子儿子还是父母都不知去向。到处是人, 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乡亲们、一起长大的童年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全都不见, 只有一张张、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遥远的面孔, 凝聚着饥饿与疯狂。
他身后跟上了七八个男人, 全拿着从俄军士兵手中夺来的枪。没人说话, 只是紧紧跟着他。也许由于他的铁面, 也许由于他杀死俄军少尉的功夫, 也许由于他身上那种让人慑服的气质, 反正他们认定了他就是头儿。
他开起一辆装满弹药的雪地运输车。那些男人跟着上车。他沿着江边往上开, 哪有俄军向过江的人群开火, 他就从背后消灭他们。他已经有了一支队伍。或者说, 一支队伍已经有了他。
那一夜, 从瑷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了俄国。黑河对岸的俄国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 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抢光。沉溺于暴行的中国难民只占极少数, 多数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脉和大森林。凌晨时分, 当俄军重新控制住边境时, 洪峰已经过去。小股后赶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机过江。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 几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摇动着碾磨尸体。冰上水里全泛着黑红色。上游没断裂的冰面整个被尸体铺满, 堆了许多层。几乎每个捕鱼的冰窟窿里, 都竖直地插着掉进去的人, 冻成根根冰棍。有的冰窟窿插得满满。
进入俄国的三千万人分散成一个巨大扇面, 如同流进沙漠的洪水。俄军直升机在天上跟踪, 只见他们分成越来越小的小股, 直到隐没在茫茫西伯利亚林海。
“中国的局势你们都清楚。每天给你们传阅的文件和情报也就是我能看到的全部。前途是什么? 我和你们一样, 不能回答。那是未来活下去的人自己考虑的事, 用不着我们操心。眼前我们要对付的是另一件事——死亡。调查表明, 我国所有品种的食品储备都已在一个月前达到零。我国的天然资源所能提供的食物——包括任何能吃的东西, 甚至树皮——也已经在能利用的范围内趋近零。国际援助已经无法支持, 十天前开始锐减, 连连下降, 昨天只运进高峰时的17% 。 从能够保证一亿七千万人的生存下降到仅能勉强维持三千万人的杯水车薪局面。半个月来, 人口死亡率已经达到3.5%, 预测显示, 近期将进入死亡率成倍提高的阶段。二十天后将会陡涨。比率无法计算, 也许是百分之二十、三十、甚至更高。换算成人口数就是三亿、四亿……时间再长呢? 如果继续封闭在这片已一无所有的国土上, 让自然和时间来寻找平衡点, 最终的死亡人数可能达到九亿、十亿、甚至更多。
“十亿, 从嘴里说出只是两个音符, 可真实地展现成十亿个父老兄妹妻子儿女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呢? 那是无法用哲学家的冷漠和生物学家的麻木去回避的。朋友们, 历史已经把这个民族的命运放在了我们的肩头, 那么我们就必须率领中华民族去反抗那个必然的死亡, 哪怕站在对面营垒的是所有不可抗拒的规律和法则, 或者就是上帝本人!
“你们, 就是将和上帝作战的人!
“而战斗, 就是中华民族即将开始的迁移! 中国必须走出这片绝望的土地! 只有走出去, 十亿必死的中国人才能活下去!
“在现代世界里, 主权的概念就和中世纪的上帝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完整的地球被无数条由军队、武器和铁丝网组成的国界割裂。有的国家广袤富庶, 遍布沃土森林。有的国家贫穷拥挤, 只有沙漠荒山。有的土地挤榨了几千年, 有的土地从未被开垦。闭上眼睛, 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中国边界的形状, 在这个边界里面, 全部所剩只有死亡。可是把我们的眼界放到边界外面去, 不是立刻就能看见大量闲置的空间和资源吗? 历史给我们强加了一个心理框架, 尊重主权, 而且半点怀疑也不允许。但是当数亿生命面临死亡之际, 主权的神圣就必须让位。生命的权利高于一切权利, 这是每一个社会都该接受的先天准则。中国已别无选择, 为了拯救这十亿人民, 突破主权的民族大迁移是唯一出路!
“你们要带领人民走出去, 这便是让你们经受这一切艰苦训练的目的。这个计划将对世界产生太大的冲击, 提前走露半点风声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导致计划夭折。你们会理解为此而需要如何谨慎和保密。瞒着你们是不得已的, 就像领着中国人民走出去也是不得已的一样。
“生存空间的压迫使我们民族从很早就开始了迁移。迄今海外华人的总数已有四千多万。早期迁移被认为是离乡背井的下策, 但是七十年代末期开始的新移民浪潮彻底改变了这种观念。出国被视做能够获得财富、美好生活和成功机会的光明之路。移民成份从过去的华工变为精英, 又通过精英阶层拥有的信息能量把对出国的向往进一步普及。可以说, 大迁移的全民动员和心理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已相当充分, 能量的指向已经向外。九十年代乘船漂往海外的船民大量增加。而前不久七千万人民冲破国界进入俄国远东和外蒙就已经自发地宣告大迁移正式开始。现在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最短时间内让迁移达到最大规模, 以在大灭绝降临之际尽可能多地挽救我们人民的生命。”
石戈讲话很少做手势。他那在落日光线中逐渐暗淡的身影被西天明亮的天幕衬得越来越突出。 “让我们展开一幅世界地图来看迁移出路。地图在你们每人心里。要习惯这样的方式, 今后你们许多东西都只能在心里展开。迁移的最大出路无疑在北方。俄国的西伯利亚比整个中国大三分之一, 却只有不到五千万人口。蒙古的面积将近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人口不到三百万。这片地区的天然资源可以供养四至五亿人。也就是说, 去掉当地居民总数, 再减去前不久从我国进入的七千万人, 那里还应当能吸收三亿或四亿人。这片地区与我国接壤几千公里, 除了东北被黑龙江和乌苏里江阻隔, 其他边界全可以步行通过, 迁移难度最小, 因此是我们所能指望的最主要的迁居地。第二条迁移路线将沿着古代的丝绸之路, 通过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和土耳其进入欧洲。欧洲空间虽不宽阔, 但她的富裕应当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亿人, 至少我们这样希望。亚洲国家不能指望, 他们多数和中国一样贫穷或拥挤。日本南韩虽然富有, 但都是弹丸之地。我们还有三亿人要往外迁, 这就逼我们必须考虑跨越大洋。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是既富有又广袤的国家,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怎样把如此之多的人运过大洋……”
陈盼想起那位在阿姆斯特丹购买旧船的年轻官员。此时他如果在场, 那番抱怨就会变成怨船买得太少, 黄金储备还应当再花几倍几十倍, 把世界所有的旧船全买下也不够运送三亿人啊! 然而毕竟有那么多条船了, 在一个深谋远虑的安排下, 已经聚集在中国海岸的每座港口, 成为亿万生命的“方舟”。十亿人被精心的步骤吸引到边界和海岸, 好似集聚的洪水, 只等最后那个瞬间, 同时冲垮所有大堤。人们那时会恍然大悟为何不惜血腥地保卫新疆通道, 为什么组织那样浩大的难民运输。新疆太重要了, 北是进入西西伯利亚的门户, 西是走上丝绸之路的出口, 从那里要泄出去几亿人。而让那几亿人全到达起点是一项可以和修建长城相比的工程!
石戈啊, 热泪充盈陈盼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影, 她觉得他是打在宇宙核心的一根楔子, 没有灿烂的光芒, 没有华贵的外形, 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声, 却用沉默的力量举起了整个宇宙。能看到十亿人灭绝已经是上帝, 而拯救十亿人连上帝也不敢想啊! 她突然明白他把薯瓜无条件送给世界的最深一层意义∶那不就是十亿中国人将来的“饭费”吗?! 也许交得太少了, 然而是倾囊所有, 总不是白白赖人家的吧。
夕阳化作血红了。一只鹰鹫在很高的空中盘旋。月亮银晃晃地从东天升起, 和落日遥遥相对。石戈的声音如同与长城上的风融在一起, 苍凉地直上九天。
“朋友们, 这个大迁移是很难的。东北边境那种自发性的突破已经难以重复。俄国把大部分军队调到中俄边境防守。夏天的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成了天然屏障。蒙古边境也被俄国军队接管。从新疆去欧洲要借道四个国家, 行程六千公里以上, 而去北美和澳洲更要横跨整个太平洋。无论哪个方向的迁移, 如果没有一批坚强卓绝的领导者投身其中都是绝不可能成为大规模行动的。而对我们的拯救计划, 自发的零星逃亡根本于事无补。我们需要一批这样的人∶他们能够成为天然的核心, 一个人能凝聚起几百万人。他们是天才的组织者, 能在庞大的绝望人群中建立起组织和秩序。他们是史无前例的战略家, 能在最复杂的形势中巧妙地掌握主动。他们又是高超机敏的外交家, 能在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争得各国政府和人民的同情与宽容。这批人不用多, 五百三十一个足够了。这五百三十一个中华民族的英雄就在这里, 就是你们!
“朋友们, 细节不需要我在这里讲。马上就有飞机来接你们。具体的方案、任务、技术问题、背景情报都会由各方面的专家向你们交待。明天你们就要到达行动位置。各个方向的大迁移将在你们到位后同时开始。现在, 我只请你们做一次选择。这选择本应在一开始就让你们做, 此时却已是最后一刻, 这是十分粗暴和缺乏尊重的, 但是最终的选择权仍属于你们。凭你们每个人自身的素质、智力、体力和技能, 你们完全可以在国内最艰苦的条件下生存。哪怕全中国最后只剩五百三十一个人活着, 那也一定就是你们。你们个人不需要迁移。我一点不想隐瞒, 若是承担民族大迁移的使命, 未来的苦难是难以想像的。等待你们的将是无尽的流浪, 歧视, 四处被驱赶, 饱受艰辛、压迫和侮辱, 面对形形色色的军队、武器、皮鞭、集中营, 甚至是屠杀和焚尸炉。你们的生活将永远是一道又一道难关。千万人民的命运将压得你们疲惫不堪。你们要把整个民族遭受的风雨、烈日、惊涛骇浪和漫漫征途都默默地装在自己心里。你们必须去做核心。这核心没有任命, 没有权力机制的保证, 完全靠你们自己孤立地从无到有去形成。你们是英雄, 历史却不会记载, 没有桂冠, 没有颂扬, 甚至连你们的姓名也不会留下。政府所有的档案和文件里都没有你们的名字。有关你们的资料全将被销毁, 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无论在什么样的关头, 政府都不会给你们帮助, 也不会承认你们是被派遣的, 更不会承认迁移是政府组织和操纵的。哪怕你们遭受毒刑拷打, 走向刑场, 祖国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你们牺牲。甚至政府还会对你们的行为进行谴责, 向全世界道歉。这对你们太不公平。现在请你们选择, 任何不愿意承担这个使命的人都有天经地义的权利, 马上可以退出。谁都能理解。不必有任何顾虑, 只要心灵有这个呼唤, 就请毫不迟疑地听从。训练营营长会妥善安排一切。”
石戈沉默了足有三分钟, 扭过头去看那已和海浪般的群山相接在一起的夕阳。无尽的风遥远地刮来, 又遥远地刮去。五百三十一个人没有一个动一下, 一丝不动, 如同一群雕像。陈盼的眼泪已流得像河。
石戈转过脸, 凝视这群视死如归的男子汉。
“亲爱的弟兄们, 再看一眼我们的中国吧。趁太阳还在, 看看这目睹过五千年历史的群山, 看看祖先修造的长城, 看看眼前这被鲜血浇灌过的每一草每一木吧……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可今天……今天……”他的声音一下破裂了,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拜托你们了……中华之火的延续全靠你们了! ”
他猛地向众人深深鞠下躬去。
陈盼死死堵住嘴, 像要把魂哭散了一样无声地痛哭 , 哭得无法喘息。
在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殷红阳光中, 数十架直升机在绚烂的火烧云中出现了。那只鹰越飞越高, 已高到只剩下难以辨认的一个黑点。 东太平洋海盆
忍耐力是关键。时机永远有, 重要是的在最后的一扑之前绝不被发现。
除了深海生物偶然发出的闪烁光斑, 这里永远是一片漆黑。亿万年的太阳从未照射进来。几千米饱含盐份和矿物质的海水似乎把一切都吸收得干干净净, 无影无踪。哪怕一个庞然大物贴着眼皮滑过去, 也难以察觉。
一艘潜艇就这样滑了过去。
它前进得那样慢。以至一条通体发出暗暗蓝光的电鳗把导弹甲板上的某个排水孔当做了它的巢, 每隔一会便探出扁扁的小头, 或是窜出一下叼住点什么回来享用。只有潜艇尾部和腹部的六十四个喷嘴无声而坚定地喷着持续不断的水流, 给潜艇提供每小时前进三点五海里的动力。
潜艇一直贴着海盆边缘前进, 这样可以始终置身在南极底层水形成的深海环流中。借助沿海盆边缘运动的洋流, 航速可以再提高一节半到两节。再有一千海里, 就可以登上美国的大陆架了。
海面上, 台风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 掀起十数米高的巨浪。以夏威夷岛为基地的美国海军反潜声纳系统受到极大干扰。然而即使风平浪静, 声纳也不会发现这艘潜艇, 因为它根本就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艘潜艇就像一只野兽, 它懂得什么时候该爬行, 一寸一寸地接近目标。忍耐力是关键, 时机永远有, 重要的是在最后那一扑之前绝不被发现。
西方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的领土去欧洲。”
一个消息突然在聚集于新疆西南部的中国流民之间传开∶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瑞士……(几乎所有那些欧洲富国的名字都被点到了)将敞开大门, 接纳中国人到他们国家定居。每个前往的中国人都能获得工作和住房, 还发救济金呢! 这消息对每天只能得到半块美国饼干的饥民来讲, 如同在死亡之海突然见到光明大陆。那些国家在他们头脑里早如树上长面包、河里流牛奶那样神奇。以往只是因为护照、签证和外币堵着路。现在, 什么都不要了。人家是富得有钱没处花, 专讲什么人道主义。救了人那些老外心里舒服, 死了能升天, 就跟中国拜菩萨一样……消息越传越生动, 细节不断充实。此次与以往的流言有一个明显不同, 这次流言的兴起不是逐渐传播扩大范围, 而是以爆炸的形式同时覆盖了上亿人。假若有什么人能搜集一些蛛丝马迹, 不难看出这次流言是人为制造和推动的。流民中均匀地分布着一些既普通又特殊的人。他们的外表与众人一样, 气质却绝然不同。他们的举止像充满智慧的知识分子, 可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动手能力又比什么人都强。他们都是刚刚出现, 却马上就能成为核心。他们每人有一台袖珍太阳能收音机, 每天长时间用耳塞机听发自北京的短波广播。那些广播用一种奇特的切字语讲莫名其妙的故事或解释不通的对话, 还有大篇令人费解的数字。他们全在同一天同一时刻“收到”西欧各国政府的广播。聚集于他们周围的人在那个时刻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法、德、英……各种语言的广播, 没有任何人听得懂一个音节, 多亏有他们翻译。但不论他们彼此相距多远, 翻译出来的内容却全都一样。如果那些被他们有意躲开的懂外语的人在一旁, 就能听出被“翻译”成德国政府声明的是新型奔驰车的广告, 或是懂法语的人听到的只是一出新歌剧的评论文章。流言就是这样从均匀分布的多个源头同时发出的, 产生爆炸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源头不断发出的流言越来越明确和具体∶红其拉甫山口已经开放, 巴基斯坦同意中国难民通过其领土前往欧洲, 并提供交通工具。流言中又投下一个阴影∶欧洲各国面积有限, 只能限量接纳中国难民, 限额一满即行停止。
被这个消息牵动起来的难民达二亿左右。俄国援助终止及欧洲援助大幅度减少后, 西线救济站相继关闭, 没有这个消息人们也要开始流动。而这个恰逢其时的流言一下子给他们指明了流动的去向。塔什库尔干周围的二千万流民离红其拉甫山口只有一百多公里, 最先开始行动。聚集在北边的喀什、疏勒、乌恰一带和东边的叶城、莎车一带的难民也随即迁移。离得比较远的阿合奇、阿克苏、乌什、库车一线的难民意识到自己会落后, 赶路的速度更快、更坚决, 有的甚至昼夜兼程。然而聚集在更北的伊宁、塔城、阿勒泰一带的难民却连半点有关欧洲的流言都没听到。他们也在被流言所激动, 但那流言是有关北边那块无比辽阔富饶的土地的, 他们移动起来的双脚是走向哈萨克, 走向东西伯利亚。如果当年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官员看到这个现象, 一定会感叹早没想到运用流言也能精确地实现计划, 恰如其份地分配难民去向和数量, 从而大大后悔忽视了这个手段, 当年才把国家计划搞得一团糟。
通往红其拉甫山口的西疆和南疆公路成了人挨人的长龙。地方公路、土路和小路上也全是人。挤不上路的人就在戈壁滩上行走。到处都有抬着薯瓜种植设备的人群。大部分是旧式设备, 非常笨重。长着薯瓜的长塑料管用多辆自行车串联起来运载, 极大地牵制了前进速度。但薯瓜已经是多数人维持生命的唯一食物, 不管多重, 不管那股怪味多么难以下咽, 总比变成路边狰狞的尸体好一些。当初北京运来这些设备时, 多数人毫无兴趣。随着援救物资越来越少, 才围绕每套设备形成了一个个进行薯瓜生产和分配的小社团。社团几乎清一色实行逐级递选制。因为人们的生命一旦全寄托在薯瓜上, 谁掌握薯瓜种植技术谁就具有天然权威, 成为建立社团的当然核心。而随设备到难民中推广薯瓜的技术人员全是从“绿色中国大学”及其分校毕业的学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在难民中建立逐级递选制。对欧洲接纳中国难民的流言他们都不相信, 但多数并不采取阻止自己社团迁移的举动, 因为他们知道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环。少数聪明人还会暗自露出会心微笑, 也许他们早就猜到了这一步。
薯瓜产量远远不够, 用以加工营养液的物质也很缺乏, 很多地方找水都困难。这使拥有薯瓜种植设备的社团对跪在路边哀讨薯瓜的人群只能视而不见, 也就经常成为无组织流民残暴攻击的对象。双方伤亡都很惨重。薯瓜种植设备也被捣毁了许多。
流言又开始发挥指导作用∶别打了, 塔什库尔干有的是薯瓜设备, 堆得跟山一样。赶快往那走吧, 晚去的可就没有了! 接近塔什库尔干的难民队伍的确离老远就看到重型运输机首尾相接地降落。机上卸下的都是薯瓜种植设备, 而且是最新型的, 可以方便地拆散。塑料管之间有连接阀门, 拆开时每个单元能保存里面的营养液, 组装起来又是一个相通的整体。设备每一部分都可以用单人搬运, 这就能使行进速度大为提高。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工作班子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那些一无所有的饥民, 并号召老社团分出部分人员混编进新社团, 以使新社团在种植技术和组织方面不致于毫无经验。由于新型设备优点多, 对老社团的人不乏吸引力。老社团也吸收了相应数量的饥民补充出去的人。被组织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难民整体的自我控制能力随之越来越强。一些社团首领相互沟通, 选出了更高一层领导人。用逐级递选的方式, 组织层次不断提高, 充分显示了逐级递选制在这种不稳定局面中具有的易操作性。
叶尔羌河边堆着许多座小山似的干物质。没人说得清那到底是什么物质。似乎有粪干、沉积物, 还有让人想起尸骨的东西, 但都没有完整形状。从内地被各种车辆运来的难民当初都奇怪垫在他们身下的物质到底做什么用, 现在才明白那时就是在为此刻做准备。借道别国向欧洲迁移是不能像在自己国土上一样把什么都抓来塞进绞磨机的。这种干物质肥力相当高, 不用绞磨, 兑上水就可以直接进入催化槽。许多男人都用裤子做口袋, 塞满这种物质, 挎在肩上或脖子上。肥料就等于薯瓜, 现在背到身上的越重, 将来挨饿就越少。
翻过明铁盖达坂, 再爬上红其拉甫达坂, 当红其拉甫山口的中巴边境进入视野时, 原来对流言一直不信的社团首领们不由得不惊讶, 巴基斯坦边境确确实实开放了。中国难民的队伍正在寂然无声地穿过界碑。前面看不着头, 后面见不到尾。
一切迹象都表明巴基斯坦早做好了充分准备。从红其拉甫山口到阿富汗边境, 由军队、警察、后备役军人和坦克、装甲车、机枪以及各种通讯器材组成了一道坚固的走廊。天上直升机巡逻。地面每个制高点都有重武器向下瞄准。隔不远就有一个高音喇叭用汉语警告人们不得越过界线, 否则不保证生命安全。即便夜晚宿营也只能在狭窄的难民走廊中席地而坐。女人解手顶多用她们自己的身体互相遮挡一下。
最令人惊奇的是巴基斯坦派出那么多车辆运送难民。各种型号的卡车大部分挂着拖车。不少车上的中国牌号还没来得及涂掉。中国一方有一排细长灵活的加油管, 触须一般伸进巴基斯坦境内, 给每辆汽车加满油。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 哪个社团正好赶上, 就让哪个社团上车。巴基斯坦军人和警察按他的指挥维持秩序。坐车的社团必须把自行车留给步行的社团, 步行社团也能因此轻松一些。看到一路上那些掉进险恶峡谷下面燃烧的汽车, 没坐上车的人也就不那么遗憾。尤其汽车塞得太满, 不少体弱者死在半道。然而坐车的人还是庆幸, 半天时间就能超过那些走了好几天的人们。除了定期停车, 让路给巴基斯坦本国交通外, 其他时间车轮昼夜飞转, 就连进入阿富汗边境也没停一下, 绕过喀布尔市区, 直抵帕罗帕米苏斯山脉西北的伊朗边境。阿富汗也建立了难民走廊, 但远不如巴基斯坦那样森严, 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兵在一座座重机枪工事旁观看怪物一般打量眼前无尽的人流。沿途村民也出来观看。从红其拉甫山口穿过巴基斯坦, 再横跨阿富汗到达伊朗边境, 全程二千公里。乘汽车五十个小时, 而步行需要四十天, 那些全部装备了自行车的社团也得二十天。
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接到中国大使的邀请时, 立刻料到与震惊世界的中国难民有关。虽然眼下还隔着个伊朗, 可土耳其必定是难民洪流直指的下一站。安卡拉每天十万火急地催他弄清发展。
中国大使馆的地下室里支着一顶半球形屏蔽帐蓬。这种帐蓬用特殊的金属箔制成, 通电后可以产生一种复杂的场, 吸收和分解各种形式的波。这是迄今世界最有效的防窃听装备, 尚没有任何一种窃听装置能攻破它。土耳其大使被中国大使礼貌周全地引进帐蓬。他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 而且是中国外交部的副部长。他没从任何渠道得知这位副外长何时来到巴基斯坦。
副外长是新人。国际外交界对他毫不熟悉。他不善漂亮敏锐的外交辞令, 却很沉稳和自信。他先详细叙述了中国政府为防止本国难民涌入别国所做的努力, 然后万分遗憾地承认努力最终失败。这股洪流太强大, 西线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相继被突破, 已无法阻挡, 更不可能挽回。事到如今, 没有别的办法, 只有因势利导, 请土耳其政府帮忙。
“怎么帮忙? ”土耳其大使忐忑地问。为了保密, 没有翻译, 他和副外长直接用英语交谈。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领土去欧洲。”副外长看着土耳其大使的胡子。
“决不可能! ”土耳其大使叫起来。他的震惊首先还不是发自难民洪流冲过土耳其的图景, 而是竟有人能提出这种外交要求。他在外交界干了一辈子, 在他心目中, 这种要求就像某家房子不通风, 却让邻居拆掉自己的房子算是帮忙一样荒谬。
“我们的人民只是借道, 他们和你我一样, 非常清楚只有欧洲才具备救他们的能力。不会有人留在土耳其。通过时间总共不超过四十天。假如贵国能像巴基斯坦一样提供车辆运输, 速度还会快得多。”
“决不可能! ”土耳其大使坚决地回答。“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先例是人创造的……”
“可这种先例是对主权的破坏, 是危险的、对世界秩序充满威胁的先例! 决不能开这种先例 ! ”
副外长似乎有些遗憾地轻轻摇头。
“这不是开不开先例的问题, 是贵国政府和我国政府都无法改变和阻挡的现实。墨守成规不能解决问题, 反而会带来灾难。假如你抛开空洞的外交原则想想实际状况, 两亿中国难民集结在贵国的边境上, 贵国有什么能力来阻挡呢? 用屠杀? 我想第一, 贵国不会为一个主权概念宁可杀死两亿人, 现代文明不允许, 古兰经也不允许。第二, 贵国的军力对于屠杀两亿人来说也差得太多。也许确实能阻止两亿难民有秩序地经由一条走廊通过贵国, 但却阻止不了两亿难民如决堤洪水一泄千里, 泛滥于贵国境内。那时贵国的六千万人将淹没在这两亿难民的大海里。贵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所有一切都将被席卷而荡然无存。做为一个富有政治见识和外交经验的专家, 大使阁下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前景, 从而劝说贵国政府采取理智的选择。”
土耳其大使半天没说话。他在想像两亿这个数字到底是多少。假如排成五人一排, 每排相距一米的队伍, 要排四万公里长, 等于绕着地坏赤道首尾相接。这样一个队伍要通过他的国家!
“现在还不到跟我国谈的时候, 等难民过了伊朗国境再说吧。”
谁都知道伊朗这个国家有着奇特的思维方式, 平时做为这个国家的邻居, 总是要多少担点心, 现在却成了一块可以躲在后面的盾牌。
“伊朗已经同意了。”副部长愉快地回答。“伊朗理解中国人民的灾难来自超级大国的迫害, 这个责任理应由超级大国及充当其盟友的北方发达国家负担。亚洲和第三世界国家历史上一直遭受殖民主义列强的掠夺。在地球资源丰富、到处是未开发的新大陆和新边疆的时代, 老殖民主义者是依仗他们的强大而殖民。但当地球人满为患, 资源告竭时, 就该开始反向的殖民了。贵国不是也有数百万人迁居欧洲吗? 这种新的殖民已变成出于贫穷。过去殖民的是列强, 现在则是列弱。列弱该反过来向列强索债了! 德黑兰很清楚, 第三世界不可能用军力向富国进攻, 最大的武器就是贫穷。伊朗政府已表示愿意为我国难民提供铁路运输。如果再有贵国政府的配合, 列车可以从马什哈德直达希腊和保加利亚边境, 迁移速度可以大大提高。这不仅对难民有助, 也大大减少了难民滞留贵国境内的时间, 从哪方面看都是有利的。请大使阁下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贵国坚持不同意, 且不说难民一定会自行突破, 就是伊朗也不能容许两亿难民被你们阻隔在境内。贵国也许马上会面临一场战争……”
“这是讹诈! ”大使抗议的底气并不足。
“不是讹诈。中国政府是想尽量公平地做个交易。我国虽然已没有钱, 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和文物还有无数, 足以酬谢贵国。我国政府还准备在我国领土上给贵国提供一块永久飞地, 报答让路之恩。贵国不是很需要在太平洋有一个港口吗? 青岛、大连、宁波、温州……你们尽可以选择。”
看得出飞地的允诺使土耳其大使有点动心。
“除了过路和火车, 还有什么? ”他丝毫没放松警惕。
“还需要一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水……”
“谁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大使连忙接茬。
“我国专家不是向贵国传授了薯瓜技术吗? 难民自己能生产一部分薯瓜, 但不够, 希望贵国在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粮食之外再提供一些薯瓜。另外, 制造营养液的物质也要贵国补充一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防疫。请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我国政府会把世界援助的医疗设备和药品转运贵国。一旦发生大规模瘟疫, 对贵国也是威胁。”
“保加利亚和希腊能放行吗? ”
“这一点请放心, 保希两国已同意在两国国境线之间开辟一条难民走廊。难民不进入两国内部, 走廊直通南斯拉夫, 那以后就不对贵国再产生影响了。”
大使沉吟半晌。
“我必须得到这些国家的证实。”
副外长微微一笑。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不会有任何一个政府向你证实这种事。正如将来贵国也永远不会承认曾答应我国难民过境, 而只说成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边境一样。”
“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是否也如此? ”
“我已经说过了, 那两国的边境都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的。”
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国大使心里最明白, 为了实现这个“强行突破”, 他率领全体使馆人员废寝忘食工作了多少天。
副外长与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在伊斯兰堡会见的同时, 中国外交部另外一名副部长正在大马士革秘密会见伊朗副外长。
“土耳其已经同意了。”
这位中国副外长的回答与土耳其大使在伊斯兰堡听到的“伊朗已经同意了”前后只差几秒钟。
索非亚、雅典、贝尔格莱德的中国外交官都在活跃地忙碌着。
这些日子, 中国外交部忙坏了。仅西方一线就牵扯了两个副外长, 上千名工作人员。而东方、南方、北方同时都在撕扯着他们。
作者:邢国鑫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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