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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幸不曾生于革命家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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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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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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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天幸不曾生于革命家庭
芦笛
婚后许久，我和丈母娘关系都很紧张。她老人家一点都不喜欢我，当初根本不同意她女儿和我这黑崽子谈。在她女儿不顾反对嫁给我之后，她又迅即发现我的无数毛病，实在不明白她女儿是中了什么邪。我这人天性高傲，心地敏感，人家对我的态度如何，不用开口我也心头雪亮，从不想去讨好巴结不喜欢我的人，哪怕那人是我太太的母亲也罢。
但小芦降生后，她老人家的态度旦夕之间就转变了，对我不但再无敌意，而且非常和蔼可亲，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沾了小芦的光：老人家非常疼爱外孙，所以难免爱屋及乌，捎带连他爹也不再憎恶了。太太总算从夹板罪中解放出来，只顾心花怒放还来不及，岂还会去追究其中原因？直到几年前，老太太才对女儿披露了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讨厌芦笛么？那天你生小芦，我赶到医院去看你，见他在产房门外掉了魂一样转悠，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跟认不得人似的。每次听见产妇在里面大叫起来，他都要吓得一哆嗦，其实叫的是不是你根本也就不知道。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跑到外面去爬树，想从那上面看个究竟。从那阵起，我就知道你没嫁错人。这人毛病再多也没关系，心好。我生你们几个，你爹从来就没去医院看过我，每次都是时候到了我自己去医院，三天后自己起来抱着孩子坐公车回家……”
然而论原始心地，我那泰山大人胜我万倍。他老人家之所以如此，证明了我党思想改造的伟大胜利：在咱们的革命队伍里，you are expected to be heartless。老泰山不去医院探望照料自己生产的太太，乃是因为整个投身到革命工作里去了，如同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爷爷一般。林副主席教导我们：“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哪怕妻子难产，跟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大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曾经说过，张戎的《鸿》让我惊心动魄的有两处：一处是夏大夫的长子率全家跪在庭中，哭谏他爹不要娶张戎的外婆那个名声暧昧的女人，被拒绝之后开枪自杀。一处乃是她母亲在看戏时，突然腹痛，请求她爹用小车把她送回去，但她爹反对特殊化，冷冰冰地拒绝了，自己端坐不动，继续看戏。她妈只好走回去，半道上流产，血流如注，几乎死了。
刚才看了老鬼回忆他母亲杨沫女士的文字，立刻又回忆起我因为太太的关系见识过的那些革命家庭来。尽管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还是根本无法想像一个母亲竟然可以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冷漠、敌视、鄙视、残酷无情，而那母亲竟然不但是白杨那国色天香的姐姐，而且是以“小资温情”耸动天下的小说《青春之歌》的作者！
从一开头我就不能理解：一个母亲怎么会把奶孩子当成讨厌的负担或甚至是下贱勾当，还需要组织上专门以革命大道理教育之，才能极度勉强地接受这种屈辱与麻烦？越看下去，我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毫无理由地痛打孩子，母亲在旁边火上加油不说，还以女人的细致，详细精确地提醒屁股的另一面还没打到，应该面面俱到！
我不由得想起母亲当年为了卫护我们和父亲大吵大闹，不由得想起天性温良的芦娘子为了卫护小芦几乎把我吃了。中国传统历来是“严父慈母”。父亲当初责打我们，我后来责打小芦，都是孩子多次做了错事，屡教不改，不得已硬下心来诉诸暴力，以求威慑。而老鬼他哥却是被父母无辜冤枉作贼被打骂，老鬼本人割破指头写血书申请入团血迹满身，回到家去不但没有引起父母震惊、心疼、急救，反而招来斥骂！
最混帐的还是，大饥荒岁月，老鬼的父母不但不像我父母那样，忍着饥饿把最后一口食夹到孩子们的碗中，却自己躲在屋里吃“高级”糖果、“高级”点心（注：不含糖精或杂粮的高价普通糖果点心）不说，还要责令孩子交粮票，为此多次斥骂责打孩子！
这其实也不是最混帐的，最令人心寒的是，孩子做了反革命，母亲竟然落井下石，率先和他一刀两断，以示大义灭亲。孩子被人杀了，母亲竟然特地把骨灰从存放所要来，先装模作样地放在家里，“寄托哀思”，过后又指令秘书去把它倒了！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把它弄回家来？后来厌烦了，起码可以把它送回存放所去吧？何至于下此毒手，施此绝后计，把骨灰抛撒得无影无踪，让其他想悼念的亲人都没有个寄托追怀之处？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也配叫母亲！怪不得党要强迫子民们认它为母亲！对“母亲”这个概念，党和正常人的理解完全不同。
老鬼把这种非人性格的养成，基本归结于她母亲当初缺乏母爱。既然如此，那他父亲同样毫无心肝又该怎么解释？终不成是偶然机缘造成了两个天性凉薄者凑在一起？他继父何以比亲父还要强万倍？白杨女士是否也和他妈一样残酷无情？老鬼本人更缺乏父母之爱，那似乎更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吧？他们家难道不是微型中南海？那秘书难道又不是叶子龙、李银桥一类宵小？为什么老毛把“一组”当成了他亲人的替代品，而她母亲对秘书比对孩子还要亲？这种惊人的平行现象难道是偶然的？
不从社会大背景上去透视，便永远找不出这种反人性现象的真正根源来。对这点，我这个局外人早在３０年前便悟出来了，曾写在《“破落户”、“暴发户”与“护院家丁”》中：
【这事给了我很大震撼，我过后思索了很久，结论是长期的革命斗
争使得这些人的彻底丧失了怜悯心和同情心等“人性弱点”，非此
不足以survive 革命战争和党内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更何况我党在
执政后把仇恨奉为国教，把残忍无情奉为“革命立场坚定、对敌斗
争坚决”的最高美德。这种教育长达几十年，自然会把全国化为心
狠手辣的痞子之邦，而暴发户子弟们从小耳濡目染，近水楼台先得
月，自然也就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共产主义运动最邪恶的一条，乃是它的灭绝人性。革命的过程，就是把正常人性消磨掉，代之以毫无人味的“党性”。所谓“思想改造”就是为此目的精心设计的，这被我党称为“过关”。参加革命队伍后，组织上就从四面八方向你施加无坚不摧的压力，这称为“思想斗争”，目的是逼迫使你与所有正常人类情感，诸如亲情、爱情、友情等等彻底决裂，代之以对组织的无限忠诚、对革命同志的阶级友爱以及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所有的人类美好情愫，都被当成“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等等最可耻的罪恶加以批倒批臭，直到你最后被改造为心狠手辣的恶棍，这才算“过了思想改造的关”。
张戎的《鸿》把她妈“过关”的痛苦介绍得非常详尽。正因为她妈身上残存的“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和“资产阶级温情主义”远比她爹的浓厚，光是爱美爱打扮这条，就给她带来无穷麻烦，成了被革命队伍里那些农村大嫂持续修理的对象。相比之下，她爹早就给改造得丧失人性了。那种铁面无私的“包公”同志，如果组织上要他提上一把德国造２０响去把他爹干了，那也是朝令夕办，毫不为难。所以，为了至高无上的组织原则，他当然能坐视怀孕的妻子捂着肚子疼得汗下如雨，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命令她走回家去。
这家人人性的恢复，全靠文革带来的巨大苦难。它使得张守愚终于看到了自己参与制造的革命怪物一旦掉头反噬自己时是何等可怕，而张家在遭受社会齐心合力的冷酷歧视迫害之时，才最后悟出了虚幻的“阶级友爱”随时可以翻转为确凿具体到无从忍受的“阶级仇恨”。真正可靠的，还是血肉亲情。于此，他们才从罪恶的深渊里，艰难地爬回到普通草民一直生活着的大地之上。一家数口从此相濡以沫，相嘘以湿，以此微不足道的温暖去对抗社会那无边的冷酷，以免因彻底缺乏温情的支持而发狂。
可惜，根据物极必反、“走向反面”的“辩证法”，我党老干部在文革后期复出后，立刻就把“走后门”当成了国策，由此形成了至今在统治中国的太子党。引起了人民的普遍不满。如今人们动不动就追怀毛时代的所谓“清正廉明”，痛恨今日的裙带党，却看不到后毛共的裙带主义乃是对毛共灭绝人性理论和实践的报复，看不到毛时代的“清廉”和如今的腐败的因果关系。
有的网友至今还在赞赏毛的大公无私，说什么世界历史上还没有哪个国家元首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去送命。他们不知道毛用的乃是《触龙说赵太后》之计：不让儿子去立点军功，将来怎么能登上大宝，镇住手下的悍将？老彭深知圣意，所以特地将岸英锁在志愿军总部的保险箱里，不料老美还是把他炸死了，就此改变了历史，使得中国避免了变成北韩。
这可不是诛心之论。江青同志在《为革命立新功》中就引用了“触龙说赵太后”故事，把毛的心事说得清清楚楚，还特地指明了说那是针对干部子弟的。毛本人更是无产阶级裙带主义的始作俑者。世界现代史上还没见过毛的小朝廷后期那种烂样子：毛远新那花花公子先作沈阳军区政委，后作政治局联络员，江青成了毛刻意栽培扶植的接班人，什么王海蓉、唐闻生、章含之之类来路不明的愤青竟然成了国家大吏。甚至就连个文盲老姘张玉凤，也因把持了通向毛的“一线天”而造出了“一泼妇当关，华总理难开”的烂污政局，当真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乌烟瘴气。
奇怪的是杨沫女士经过了文革还没悟出这些道理，没有像张家那样向人性回归。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家没像张家那样，备受文革灾难的蹂躏。如果她也像张守愚一样被忠诚的部下无情出卖批斗过，则后来就绝不会对叶子龙式的秘书倍加信任，连遗产都要传给那家人。
正因为此，一直要到她嫁给了一个正常人之后，再加上年老体衰必然造成的铁石心肠的弱化，以及事业野心消散后必然导致的注意力转移，她这才能初步找回迷失多年的人性。而哪怕是这点最起码的温情表示，也足以使她那些久旱逢甘霖的儿女们大喜若狂了。吊诡的是，如果没有后来这变化，如果没有老鬼感激的追怀，那么这悲剧还没有如此完整的惊心动魄的震撼效应。
这家人真不幸。可悲的是，毛共不知制造了多少这种不幸的家庭，只是那些子弟没有老鬼的写作才能，大众不知道而已。
然而老鬼不觉得不幸。他认为，如果时光倒转再来一次，他能有选择的话，那他还是愿意选择同一个母亲。做孩子的竟然需要去寻找母亲何以值得爱的理由，并加以严密论证，这本身就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讽刺剧。更何况那理由非常之牵强，似乎连他本人都说服不了。首先就是因为他是他母亲生下来的，而且获得了他母亲的生理和气质遗传。
这能算什么理由？生孩子本身能算什么恩情？就连养育孩子都不算，那不过是完成你应尽的社会责任罢了。此乃西方最普及的常识。爱孩子才能真正算回事。你不爱孩子还指望孩子爱你，完全是典型的昏君暴君心态，就连两千年前的孟子都不同意。
第二个理由就是他母亲的生命有所谓三个“亮点”。除了写作《青春之歌》那第一个“亮点”之外，其他两个“亮点”我看前毫不知情，看时不甚了了，过目即忘，可见那亮光是急于宽恕母亲的儿子硬涂上去的，当不得真。
至于第一个“亮点”，我实在看不出到底亮在何方，就因为它欺骗误导了几代青年，让他们拒绝余永泽“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扎扎实实、于国于己两有益的正派人生道路，选择卢嘉川、江华祸国殃民的革命之路？
就算那真是什么“亮点”，那又便如何？那只证明了她母亲是一个成功的作家，并没有证明她是一个合格的人，遑论合格的母亲。
老鬼居然认为，杨沫和“余永泽”决裂，找上了他父亲那无心肝的大学校长（！），乃是什么正确抉择，否则她只会是个家庭妇女。这种头足颠倒的的价值判断，出自一个大陆知名作家之口，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出名事小，做人事大。如果她妈真成了个心态正常、富于人性的家庭妇女，那无论是对国家，对她的家庭，对她的儿女，还是对她本人来说，都是难得的幸事。
先母生在清朝末年，被传统制度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解放”前忙于照料管理那大家庭，“解放”后又忙于流血流汗抚养儿女，直到７０岁后才有闲暇坐下来学点文化，在短短几年中便靠出类拔萃的天资，自学到了能看古典小说并能写作家信的程度。她既未投身革命，亦未写过任何作品，按老鬼的价值标准，应该是一生乏善可陈，毫无“亮点”了。可惜我不这么看。在自传《黑崽子》中，我说：
“即使是在今天，生活在正常的西方世界，我仍然对自己的童年无
怨无悔，更没有丝毫自怜。如果有个时间机器能让我重活一次，那
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还是要在咱们的贫民窟里长大，因为有母亲在
那儿。就像魔术师一样，她用爱的接触，使得我们那悲惨阴暗的贫
民窟变成了美轮美奂的宫殿。仅仅是为了这种爱，哪怕我知道还有
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完全不同的活法，但只要能和她生活在一
起，我经受过的一切艰难困苦、羞辱、骚扰、歧视、迫害，统统都
是值得的。
如同中国大多数传统母亲那样，她从不公开表示对孩子的爱，从未
使用过‘honey’，‘darling’，‘sweetheart’这些称呼。她甚
至从未对我们说过一次‘我爱你’。她根本用不着这么说，正如没
人会对自己这么说一样。她一生的全部目的，就是把孩子们抚养成
人，让他们全部接受高等教育。因为被传统制度剥夺了受教育的权
利。她痛恨自己做了‘睁眼瞎’，立志不让这种不幸再度降临在自
己的孩子身上，尽管她完全明白为了实现这誓言，她将付出何等沉
重惨痛的牺牲。”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那伟大的母亲，她一辈子的作品，就是从孙子们用的小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几页纸，上面用歪歪曲曲的字迹写下给儿女们的文理不通的便条和短信。她当然是一个毫无世俗“亮点”的平庸劳动妇女，既没像杨沫女士那样在国难当头之际参加八路军，给中国带来了令日寇瞠乎其后的巨大灾难，也没写下轰动全国的小说，然而她的爱却创造了杨女士根本无法梦见的奇迹。这奇迹不仅指点着所有孩子们走上人生正道，像她那样去正直而富于仁爱地生活，而且至今还在温暖他们每个人的心，激励着他们用她的榜样去教育自己的子女。正是这种爱创造出来的奇迹，使我以曾经拥有这种伟大的母亲倍感幸运和自豪，并由衷地怜悯老鬼一类不幸者，为此感谢上帝的恩宠，让我没有降生在那种可怕可悲可悯可怜的革命家庭中。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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